我对做钢琴家没兴趣,我要做音乐家。

我对做钢琴家没兴趣,我要做音乐家。

周善祥的眼睛,乌黑明亮。

无论是5岁的他,抱着一只黑白相间的母鸡豁着门牙对着镜头笑;还是17岁的他,抱着一只新鲜出炉的派,去敲钢琴大师布伦德尔的门;或是此刻,31岁的他捧着一杯茶坐在对面,聊起他即将在上海完成的“钢琴五百年”独奏会,他的眼里总在闪着光。

来上海之前,周善祥刚在台北进行了一项关于机器学习的研究,教AI如何欣赏和诠释音乐。抵沪不足48小时,他就开启三天五场马拉松演出,70多首曲目横跨五百年。令我惊讶的是,他没带来一页乐谱,难道这么多曲目,全都刻在他的大脑里了?

还真是。去剧场的路上,听到有人在聊今晚的曲目,一转头,竟是周善祥。他刚在街边小店吃完汤面和锅贴,穿着演出服,拎着一个小布袋去剧场。演出前半小时又在后台遇见他,他试了试琴,突然说想看看当晚的节目单。我顺手把包里的节目册递给他,他匆匆确认了一下,记下曲目顺序,准备登场。


演出前半小时,周善祥确认当晚的演出曲目。

关于周善祥,我早早听闻许多传说:“他5岁学完高中数学,9岁上大学”“布伦德尔称他是‘我见过最伟大的天才’”“他精通中文、英文、法文、德文”“他在巴黎买下了一座教堂”“他会设计电脑游戏”“他看起来像个孩子,但演奏起来像个大师”……

这些传说,让许多人充满好奇:这样一个天才究竟是如何造就的?也有人怀疑:这样一位记忆力惊人,技术上无懈可击的天才,弹起琴来会不会像机器人,缺乏感情和灵魂?

这一次,通过采访的深入和台前幕后的所见所闻,这位传说中的“天才”,渐渐清晰和真实起来。


周善祥

为鸡创作音乐的孩子

采访周善祥前,我看了英国导演马克·基德尔拍的纪录片《点燃钢琴凳》(Set the Piano Stool on Fire)。基德尔的镜头记录了即将告别舞台的钢琴大师布伦德尔和少年周善祥之间亦师亦友的相处。

片中有英国乡村的流云、田野和教堂,有莫扎特、舒伯特、李斯特不朽的音乐,还有一老一小两个可爱的人。

当然,还有许多周善祥小时候的故事。他最早的那些创作,竟然都跟鸡有关,比如《Chicken Parade》《Chicken Sonata》。

他养过的鸡中,活得最长的一只,名字来自化学元素周期表——Nitrogen(氮),活到了8岁半。有一天早上,周善祥的妈妈收到儿子的一封邮件,邮件里这样写道:

“早上,外公告诉我,Nitrogen去世了,我并不意外。因为昨晚,当我对她说晚安的时候,她直视我的眼睛,并让我拍拍它,她平时不会让我拍它。昨晚在梦里,它的一生像电影一样上演,我去了钢琴前,为它演奏了《哥德堡变奏曲》。”


周善祥和他的鸡 《点燃钢琴凳》纪录片截图

记者:你还记得你的第一场音乐会是在哪里吗?

周善祥:可能是在自家的客厅吧。

记者:几岁?

周善祥:大约5岁,那时候刚开始学钢琴和作曲。

记者:为什么会养鸡?你最初的作品为什么都是为鸡创作的?

周善祥:当时家里养鸡,可能是我妈觉得,既然要养宠物,就养有用的吧,养鸡还可以生蛋。为鸡创作也不算特别吧,就觉得好玩,那就是小孩的宇宙。

记者:你妈妈对你的影响大吗?

周善祥:她从小到大是读理工科的,我对数学、科学的兴趣,是受她的影响。

记者: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周善祥:(想了想)要评价自己的妈妈很难。我觉得我妈是一个非常勇敢、有自己想法的人。我觉得没有一件事会让她觉得自己做不到。换一种说法就是,不管做什么事,她都会用她全部的经验,全部的能力,全部的大脑神经细胞去做到最好。

就好比,她说她不喜欢煮饭,可是她做的菜很好吃。她一开始是学化学的,非常有热情,但后来在银行工作,就开始钻研银行系统的电脑模型,有不少发明。现在,她迷上植物。我们在意大利有一片湖边的地,她种了20几棵果树。

周善祥 受访者提供

记者:你7岁念高中,9岁念大学,怎么做到的?

周善祥:其实学习这件事,很多人觉得需要回报。一代人把知识教授给下一代人,希望有一天,下一代人用学到的东西给社会一点回报,让人们的生活变得更好。

我的幸运之处在于,我到目前没有还过债。我学东西是因为我想学,不是为了任何功利的目的。我觉得,学习应该是人类一项最基本的需求,学习本身就是目的和乐趣所在。

记者:你在学校总是比同学小很多,会不会碰到难题,会不会交不到朋友?

周善祥:不会。唯一的问题是,小时候学化学,做实验的时候,我太矮了,要站在椅子上才够得到桌面。其实,喜欢科学的人在常人看来,都有点“奇怪”,但交朋友很容易,因为大家都对同样的事物充满热情。就像打电动游戏,可能是10岁的孩子跟80岁的老人一起在线上玩。

记者:你背过的谱子就不会忘记,超群的记忆力,是天生的还是后天的学习方法造就的?

周善祥:记忆力看似很神秘,其实也有方法。比如,给一个人看十张扑克牌,他可能看一次就能记住顺序。其实他是把这些数字联想成其他事物,然后编成一个故事。可以用类似的方法去记乐谱,把不同的小节和段落编成不同的故事,这个故事是不会忘记的。

记者:你对这个世界强烈的好奇心和求知欲是如何保持的?

周善祥:我从小就觉得,看不懂一个东西,这种感觉其实是非常宝贵的。因为看不懂,你才会想去了解,才会学到新的东西。我会一直在日常生活中找寻那些我看不懂的东西。

台上的周善祥

住在教堂里的音乐家

布伦德尔曾说,周善祥是天生的巴赫演奏者。巴赫的许多作品都是写给管风琴的,周善祥一直希望能学习管风琴,真正去了解巴赫的作品。

2013年,21岁的周善祥买下法国依尔松圣德兰教堂。如今,那里不仅是他的家,也是一座小型的音乐厅。周善祥每年都会邀请音乐家来到这座教堂,跟他一起开音乐会。他说,希望能在这座教堂里,用最自然的方式分享他的音乐。

钢琴家朱晓玫曾去那座教堂拜访,那是冬天,教堂里没有暖气,朱晓玫感受到彻骨的冷,问他,在这里怎么生活?

周善祥回答,不去想,矛盾就不存在。

周善祥在他的教堂里 Jean-François Mousseau 摄

记者:为什么会买一座教堂?

周善祥:这座教堂是1929年盖的,后来也不用作教堂,是私人所有的地产,可以买卖。当时我看到报纸上说,法国北部有很多历史悠久的建筑,正在被拆掉。我心想,反正离得不远,就在拆掉前去看最后一眼。因为当时,这座教堂的钟楼已经被爆破了。

他们的市长也很痛心,因为这座教堂算是这个小城市的地标之一。我决定买下来的时候,市长很开心,因为他非常喜欢古典音乐。当地有一支乐团,希望跟我合作,在这座教堂里开音乐会,办自己的音乐节。

其实,买下教堂的时候是有些冲动。因为教堂买来并不贵,但是维护比较困难,是不是能找到工匠?是不是有时间和精力去照顾?我现在有时候要专门坐两三个小时的火车去教堂,只为检查一下有没有漏水。

记者:你一年有多长时间住在教堂里?

周善祥:作为一个音乐家,可能一年有300天都在外面演出,把音乐分享给别人,其他时间,我大都在家里。法国的教堂算是我的家,还有一处奥地利的农场和意大利的一个果园。这是我常常待的地方。不过我已经习惯住酒店,一大好处就是,不用自己打扫房间。

周善祥也是一位管风琴演奏家 受访者提供

记者:冬天那么冷,靠什么抵挡寒冷?

周善祥:我地下室有很多葡萄酒,也有很多高粱酒。太冷的时候,只能喝点酒取暖。

记者:听说你一直想要为这个教堂寻找合适的管风琴,找到了吗?

周善祥:还没有。有时候就在想,晚上拿一把锯子,去旁边别的教堂,把管风琴锯下来偷走,放在我自己家。

记者:很多人对“天才”有个刻板印象——自理能力特别差,但看你下厨的视频很有趣。想吃意大利面,你就从揉面开始做起。切一颗蒜头,刀工令人眼花缭乱。

周善祥:每次放做饭的视频,看的人都比弹琴的视频多很多。

记者:那你生活中有什么搞不定的事吗?

周善祥:(想了想)找手机。

“钢琴五百年”独奏会上

音乐世界的时空旅人

周善祥13岁时,布伦德尔破例收下了这个瘦小腼腆、有明亮眼睛的少年当学生。布伦德尔发现,他这位天才学生有着惊人的视奏能力、强大的记忆力、敏锐的听力、无可挑剔的技术。

对周善祥来说,一切都太容易了,这让布伦德尔产生一种隐忧:“他会认为自己做到了,就可以把一部作品放进抽屉里,开始弹下一部作品了,这在某种程度上是危险的。”

布伦德尔希望,这位天才少年能在成长过程中去探索更多他未曾遇到过的东西,希望他能不断自我成长,也希望他闪亮的眼睛里能永远保持一点童真。

十几年过去了,三十而立的周善祥,眼神中还有那份纯粹和执着。他依然痴迷音乐,像一个音乐世界的考古学家,一个时空穿行者。当“钢琴五百年”的场铃响起,他走上舞台,聚光灯下,音乐从他的指尖如此自然地流淌出来。

五百年来,那些我们熟悉和不熟悉的名字,都在他的琴声中复活了。

记者:钢琴五百年,每场音乐会都是一百年,怎么去挑选音乐?

周善祥:每一个百年,都有很多故事可以讲。如果每个故事都讲一点,那其实没什么意思,于是我决定,每一个百年,讲一个故事就好。

这里面,都是我认为最美的作品,或者,我认为我可以创造出美感的作品。比如第一场,我会弹一首托马斯·塔利斯的作品,那首曲子让我体验了一种我未曾体验过的情感。

记者:如果这500年让你选择,你想活在哪一个100年?

周善祥:当然是现在。因为2020年代的我们,可以知道1620年代的音乐。其实1720年代的人们,也不一定知道1620年代的音乐,因为那时的乐谱都在不知道哪一个国王的哪个柜子里。

演奏间隙,他拿起话筒,讲述音乐背后的故事

记者:据说布伦德尔收你做学生时曾“约法三章”:第一,不许参加国际比赛;第二,不许在卡内基音乐厅开音乐会;第三,不许接见记者。为什么不参加国际比赛?

周善祥:因为他觉得,音乐不是为了名气,为了表现自己;音乐就是他的世界,他的生活方式。这样的目的,并不需要通过比赛去实现。当然,通过比赛被看见也很好,可能因为我从小就运气非常好,不需要通过比赛被看见,总是有接连不断的音乐会,从来没有寻找过更多演出机会。

记者:你曾说你对成为钢琴家没有兴趣,你要成为音乐家。钢琴家和音乐家有什么区别?

周善祥:钢琴家,可能是要利用钢琴这件乐器,制造出美的声音。但音乐家最重要的是,通过音乐要表达什么。就像做一碗牛肉面,有些人可能会注重面的厚度要平均,牛肉要切得四四方方,但我觉得,好吃就好。

周善祥和布伦德尔

记者:2017年、2019年你都来过上海,对上海印象最深的是什么?

周善祥:印象最深的是上海博物馆,里面的国画展览非常棒。当然还有东泰祥的生煎,这次来也要去吃。

记者:“钢琴五百年”最后一百年里,有你2017年创作的《国画练习曲》。中国国画给你的创作带来了哪些灵感?

周善祥:这首作品的灵感来自郑板桥画的墨竹和莲花。我很喜欢郑板桥的《远山烟竹》,我在法国的教堂里有一个自己住的小小的房间,里面挂了一些国画的复制品,其中就有郑板桥。

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世界公民,很幸运可以成长在不同的文化里。我对中华文化的了解,大部分源于对艺术品的欣赏,还有从小接触到的家人和朋友。

遗憾的是,我对此的了解不多。一边是郑板桥的墨竹,一边是凡·艾克的作品,我自然对郑板桥分外亲切,但确实更了解凡·艾克。希望未来,对中华文化有更多了解。

周善祥谢幕

跨越艺术与科学的边界

2岁之前自学了乘法除法,5岁之前学了高中数学。因为周善祥早早显露数学天赋,母亲觉得他未来可能会成为数学家,“那样的话,他可能会度过孤独的一生”。

于是,她带他去学音乐,希望儿子能有一些爱好。没想到,两三周之后,他开始追着音乐老师,有问不完的问题。一个月后,他开始在五线谱上写写画画,自己作曲,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但与此同时,周善祥并没有放弃数学。他9岁进入大学攻读生物、物理、数学和音乐。他获得的最高学位是巴黎索邦大学的数学硕士。如今的他在音乐家身份之外,依然痴迷数学、自然科学、游戏开发等不同领域。

记者:音乐和数学有哪些联系?

周善祥:比如音符与音符的关系,耳朵是如何听到这些音乐的,大脑又如何分析和判断这些音乐,从音符与音符构成的关系里获得更深的意义,获得美的享受——这些都可以统称为数学,当然也关乎神经科学。

此外,我觉得,数学跟音乐都非常需要创造力。很多人并没有看到数学的创造力,因为在学校学习的数学,都是别人已经解决过的问题。其实,真正的数学家做的工作,是发现那些别人没有想到的问题。

周善祥介绍音乐会曲目

记者:拿到巴黎索邦大学数学硕士学位之后,为什么还是选择了当音乐家?

周善祥:因为音乐比较好玩。

记者:你说在做机器学习相关研究,你觉得有一天AI创作的音乐,会超过人类吗?

周善祥:已经有AI续写了贝多芬的《第十交响曲》,基于贝多芬所有作品的数据库,这部作品好像没有很好。我想,第十一部交响曲也可能不会更好,可是第一万部交响曲呢?我相信一定会变得越来越好。

记者:AI会影响你的创作吗?

周善祥:一定会。就像照相机发明后,就改变了绘画史一样。问题不是我们该不该借助AI创作,而是我们如何与AI合作,创作出更好的作品。

我目前关注的是AI如何诠释作品,诠释意味着不墨守成规。对人类来说,过去几百年来,诠释音乐意味着引发人们去思考,去爱。教机器做到这些是非常困难的事,某种程度上,这是在教它如何感受。

记者:你未来有可能放弃音乐家的身份,去探索别的领域吗?

周善祥:其实我到现在也没有把音乐作为职业,这是我的爱好,我对此非常有热情。我去世界各地演自己喜欢的作品,曲目尽量不重复,我很享受这样的生活。但我也不排斥未来成为一个数学家或科学家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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