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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初，《收获》杂志的公众号，推送了一篇题为《独留明月照江南——怀念我的李文俊老爸爸》的长文，是福克纳译者、著名翻译家李文俊先生儿媳妇的怀念文章。真挚的温情，朴素的文字，让这篇文章迅速达到了10万＋的阅读量，陌生的作者名字——马小起，也引起文学界的注意。据说，这是马小起撰写和发表的人生第一篇文章，但其实，这是她发表的第二篇文章。
这位文学素人发表的第一篇文章是《懒君印象》。懒君乃是胡见君（胡建君），作家、策展人，中国美术学院博士，上海大学上海美术学院副教授。师从贺圣谟、徐建融、卢甫圣、陆康诸先生。文章为懒君新著《既见君子：海上艺文录》的序言。懒君在书中写她常相过从、在各领域颇有建树的艺术家们，用文字描摹这些有趣的灵魂。若一定要分类，当算是一部艺术评论文集，内容兼及书画、篆刻、雕塑、摄影、陶艺、玻璃及诗词、戏剧，但若说是艺术家的人生故事集，也未尝不可。
在懒君的笔下，诸艺术家妙趣横生；在马小起的笔下，懒君活灵活现。
懒君，乃胡见君（胡建君），作家、策展人，中国美术学院博士，上海大学上海美术学院副教授。 摄影/何曦
文章很长，本文为删减版本。
一
这次懒君来京和我聊起木心的一句话：千万不要写我，你们写不好的。我听了对懒君说：“是啊，想想让别人把自己写成自己完全不认可的样子得多尴尬。我觉得也没人能写好你。”懒君立即以无比信任期待的口气说：“小起可以的，一定写得好！”我当时想我大概应该会比别人写得好，却很难自信可以真的写出我心里面的懒君。懒君，是我一直放在心里最温暖地方的那个人……我想，我写下的关于懒君的文字应该如一坛好酒，一切我与她的因缘，在心底经由时光的酝酿与沉淀，醉出一场生命的盛宴。
三年前妹妹马新阳和我聊起她上海大学的一位同事名叫“胡建君”，说是一位大才女，具体怎么个好法，她扯了半天也没让我听太明白，最后以很激动的语气对我说：我觉得你俩认识之后一定会成为知己。马新阳看男人常常走眼，但通常情况下我还是很相信她对女性朋友的评价认知的，所以对胡建君先是有了天然的好感。彼此加了微信，她朋友圈里的样子微胖可爱，我读到她写的文章心底一颤，那是我梦想着自己能写出的文字……
《无边霜月》，懒君词，马新阳画，马小起书。
北漂近十年，颠倒梦想一点点清醒过来，我终于明白自己的无知无助，经历了一场场生活与心灵蜕变之后接受了宿命般的尘埃落定。没有了之前那股子无知无畏的蠢劲儿，我一下子回归了少时孤单恐惧茫然的神色，愈发丧失了社交能力。想起第一次去上海，马新阳带我去见懒君时，我已经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和人打交道了，像个傻瓜一样跟着另一个傻瓜到了懒君约定的朋友家。初见的情景如今想来我自觉虽然好笑却也是我自然真实的样子。有一次懒君对几个朋友说：“小起可喜欢我了，第一次见到我都哭了。”是呢，我第一次见她是信服她说的每一句话的。我当时完全意料不到她的憨直纯然竟不在我之下。懒君稍长我一岁，学识见闻阅人皆不知高出我多少境界，自然是我仰望着的女子。常常有朋友说我是个才女，说的时候表情极真诚，我自知故而并不相信，后来又见过许多传说中的才女，看她们甚至不如我，多少对“才女”这种称谓失了敬意。直到见到懒君这个才女，我一下子肝脑涂地，肝胆相照——这才是我理想中的才女。
那天她穿了一件灰色带深蓝花纹的棉麻长袍，温润纯和一如她佩戴的白玉首饰，比照片生动好看许多。我不喜欢那些在外在形象上过度修饰的女人，但一个女人完全不懂穿衣打扮也像是一株不开花的植物让人感觉无趣。懒君的衣服与所佩戴的白玉首饰都是我一见倾心的。无与伦比的风姿神采使人忘记了细细端详她精致秀美的面庞。素净白晳的脸上孩童一般纯真自然的表情，戴一副黑框眼镜不给人严肃呆板感，反添几许憨萌气质。眼神纯净柔和，嘴唇极好看，像一朵清晨饱满微启的粉色小花苞。言谈举止没有半点刻意做作，乏些女人味多是童真气，却哪儿都是我喜欢的样子。
胡见君（胡建君） 摄影/何曦
忘了怎么聊起有关情感的话题，懒君忽然说：“爱情是非常重要的，人要始终处于恋爱状态。”我当时怔了一下，忽的悲从中来一下子泪不能禁，在第一次见面的朋友面前就因为这样一句话而如此失态的，也就是我了。然而她这句话就是戳中我的泪点，我从小的生活环境认定向往恋爱乃伤风败俗之举，所以一直压抑着自己对爱情近乎狂热的渴求，虽然并不知恋爱为何物。懒君大概也不明白这句话让我有什么好哭的，只是不断安慰我：人生无常也无解，一定会有最好的爱情的，要相信。我哭得说不出话，其实我当时并不是真的了解向往什么爱情，只不过，终于有人说出我的心事……
大概正是我这些异于常人的举止，也使懒君特别喜欢，后来我也了解到她的确不怎么喜欢永远得体、一直那么正常的人，而我似乎也是为她的喜好标准量身打造的朋友，是一眼认定的彼此。
二
她是这个世界的例外，是没有任何规律可以论定的懒君。她身上集聚着中国文人向往的名士佳人特质——魏晋风骨，唐宋气韵，明清性灵，都不足以描绘出她的可爱之处。她纯粹矛盾，平和叛逆，分裂圆融……旷世的才华却没有一点做大做强的愿力，名利面前她懒散无为，挂在嘴边的一句“愿掷黄金三百万，交尽美人名士”可不是说说而已。她没有江湖，无需山林，人群中从不抢风头，世俗的应酬都与她无关，透明率性，一派天真。她无比钟情这人间，一生爱好是天然，她是红尘俗世中不可无一难能有二的一道风景。
一个人倘毕生未曾感知过与朋友知己的情义，实在是愧对生而为人之大幸。这份彼此的相知与信任，是人性里最闪耀的光辉。“可以寄百里之命，可以托六尺之孤，临大节而不可夺。”这个时代给人跌宕起伏惊世骇俗的机会不大，但是在任何时候都需要相信世间有一种可信的力量存在。我与懒君心性里驰骋着的豪迈，从彼此“相逢一醉是前缘”的相知里生发出一种莫可名状的性命相倾。嵇中散曾写下《与山巨源绝交书》，临刑前却将自己未成年的儿子托付山涛收养。魏晋人的气度与风骨，惊涛拍岸般激荡着我们的心性。人生有这样的知己，人世有这样的大信，足矣。无论怎样的境遇，想到世间始终有那么一个人都会接住你，陪伴你，就活得笃定踏实一点。
懒君虽是老师，每天上课，大小各种讲座，但私下和我一样不善言辞，在陌生场合尤其无所适从，完全没有即兴的口才。但两人同样对文字有异乎寻常的敏感与敬畏，读一篇文章分别找出打动自己的语句，我们两个找出的一定只字不差。当然我那么喜欢她最重要的原因之一也是她的诗词文章。
懒君诗词兼得豪放婉约，非小儿小女之缠绵痴恋，深情旷义，是蒸腾天地的风云才略。“红尘外，天涯契阔人长久”，情深境旷，天地动容。“浩荡浮生怎许，浑漫与、笔底芳菲。无人会，一声鹤唳，天地清辉。”萧条异代，孤怀耿耿。“惯看人间长物，悲还喜、烟散云扬。扁舟去，青山绿水，含笑对檀郎。”潇洒气魄，明媚幽情。“飞鸟在天鱼在水，风云有续不相违，鸟飞网角鱼生树，情以何堪说是非。”诗兴即佛性……我一一读来太喜欢，把她的诗词都用小楷抄写了一遍。拿给她看，她欢喜莫名。那支汲取天地精华的春风词笔，在永恒的季节里绽放着绚烂的光华。写人记物的长文短篇，亦文辞唯美达意，气象旷达典雅，而毫无矫饰，出自天性，非他人学力所能及。她为身边几位朋友写下的文章，读来个个性情鲜明，直教人恨不能立即一睹其人风采。先读文再识人，而她那些朋友也的确没有叫人失望，一见她只觉人与文相映生辉，加倍美好。在她的文字面前，任何评论都是赘述，我惟欢喜敬畏。
《飞鸟在天》，懒君诗，马小起书。
至于琴棋书画，她更是雕虫小技，出手不凡。我见过她画的几幅白描作品，线条虚灵流畅，构图古雅散淡，不见半点世俗气。我惊讶于这个懒人的心性与天赋，更为她不能从人情中抽一点时间多出点这样的作品遗憾。以她的才情，倘持久专注于任何一件事情，都会达到他人望尘莫及的高度。奈何她眼里的世界有太多吸引着她的快乐，使她的才情无法集中在某一处。或许也正是这份散淡又得趣的心境使她做什么都没有机巧与目的，保持着孩童般对待事物明心见性的天机。这也是我口口声声称她为“懒君”的因由。
懒君白描药师佛。
懒君喜好收藏古玩，对美的执着与鉴赏力无人比及，收藏的唯一标准就是“美”。美，是善的形式，是人类至高智慧的体现。她没有什么财力，但不遗余力或因缘际会收得的那些宝贝小玩意儿美轮美奂，个个有得讲，仿佛都是她的前世旧物又寻得她来日日相伴左右。懒君用文字记录下它们，那些经她深情唯美的笔触抚摸过的小银饰，玉器，瓶瓶罐罐……自此在世间亦有了惺惺相惜的知己。
懒君的小手工。
三
我总为自己未受过好的教育、近中年才得以接触到喜欢的事物而怅然，总怕什么都来不及了……所以见到这个身上集聚了我向往的一切特质的懒君，实在是青睐无比。她天赋的才华，良好的家境，高学历，好工作，一切无不使人对她有很高的期待。可是人大概真的很难拿自己得天独厚的优势当回事儿，提及这一切她丝毫不感兴趣，一门心思只想聊她顽劣的童年，各种撒野无赖的玩闹。像只小兽与各种小动物、植物厮混无隔，与她今日温雅的形象完全不符。懒君写过多篇文章记述自己儿时的顽劣行为，读来天趣盎然，与《从文自传》里沈从文先生写自己逃学贪玩的篇章可媲美。诚然，天才生来就有一颗不被驯服的心。
她也极爱读书，但阅读量并不大，和一般学人比，甚至显得简单，更醉心于《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世说新语》，笔记小说，武侠演义之类正经读书人不怎么感兴趣的野史杂记与诗词文赋。这类知识庞杂、使人或惊或叹、荒诞不经的性灵之作，使她独到的审美意识与野性的思维得到会心飞扬。所以懒君写史料图鉴、文房雅玩的文字，与当今大多学者的考证研究不同，那些死的资料知识，经由她诗意鲜活的笔触，都有了生命，趣味多多，情思绵绵。她那句诗“剑气吹弹天上月，街言惊破影中身”，差不多可以概括自己的学习趣味。幸好她的约稿涉及艺术各大门类和领域，为了写稿而被迫进行庞杂的阅读，对于学习能力极强的她也算是持续的日常提升了。
她通文亦得趣，喜欢自然无伪的野逸之人，不屑于任何陈腐无趣的学识，没有齐家治国的大志向，却对悬壶济世、仗剑天涯的游侠世界无限神往。她在心中纵横着自己的江湖，现实生活里关于自己的是非恩怨被冲荡得微乎其微，但为了学生或朋友的事倒是很有些两肋插刀的风采，甚至为了声援农民工和城管争执。这个古往今来才女里的异类，没有书斋女子的闺秀气、脂粉气、娇柔气，也不是巾帼英雄的凛然正气，或许只是一时意气与江湖气，甚至性别特质都不怎么影响得到她。也许这个叛逆的孩子只把她父亲那句“生活永远比学术重要”的话践行了。
生活中的懒君几乎是个透明的人，与人聊起自己人生经历，没什么禁忌戒心，坦诚纯然，从不粉饰自己，一览无余。天性纯良加之顺坦的成长经历，使她永远以“我见青山多妩媚”的眼光看世界，对世道人心，她一片混沌无解，化繁为简。承受过生计压迫的人，对待人生就有更切实的体验，懒君的生活环境不足以使她对人生有深入甚至苦痛的思索，她也并不是个善分析的人。她心里有自己的原则底线，亦善恶分明，但具体到生活中的人与事，宽容坦荡，不易激惹。生活只是一个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有什么想不开的呢。
懒君可真是一点都不懒哦！称她为懒君，是了解她多些后想起苏轼有词“自笑浮名情薄，似与世人疏略。一片懒心双懒脚，好教闲处着”。懒于浮名，疏略俗务，也确实懒得运动，能坐着绝不站，能躺着绝不坐。懒君对我们给她的这个称谓亦甚称心，自此改斋号“君宁堂”为“懒懒斋”。
她完全不把自己的才华当回事儿，却无比珍视朋友的才情，平时上课讲座总忍不住分享自己那些有真实才华却不善交际的朋友的作品与故事。学生们也极喜欢她这学术贴合生活的讲课风格，没有哪个学生舍得错过胡老师的课，她的全校通选课常常被秒杀，有些同学要从大一选到大三才能选上。有学生写过一篇关于她的文章，名为“有师如母”，虽满纸有爱，我却不以为然。懒君不是很有母性的女性，我看她上课更像是一个顽皮姐姐领着一大群弟弟妹妹游戏玩闹，学生在游戏中该会的知识也都会了。她说班上有学生迟到，一问原来是他在从宿舍走向教室的路上，路边的广播响起了熟悉的音乐，他就站在路边唱起了歌。懒君当下赞赏不已，竟给学生加了分。这使我想起德语翻译家张佩芬女士给我讲过她的老师廖尚果先生给她们上课的情景。廖先生上课时经常拎一瓶酒，讲美了就喝上一口，本来上德语课，讲着讲着唱起歌来直接又改上音乐课了。传唱已久的民国流行歌“清平调”就是廖尚果先生在课堂上现谱曲现教会学生们唱的。懒君没有套路的授课方式，时时溢出的即兴发挥，契合着学生鲜活的青春。学生从她那里汲取学术知识，更知道了学术之外的人生。教书育人，做一位学生喜爱的好老师，可能是懒君最在意的成就了。
懒君和学生们在懒懒斋。 摄影/利维
我一直想写一写懒君，却不敢也不舍轻易落笔，一落笔即觉出写她的难度。她生性过于精彩丰富。但我们尚且年轻，还有更辉煌有趣的人生有待书写。也许不久以后，我再写懒君，她又会给我一些更值得解读的素材。
《既见君子：海上艺文录》，胡见君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