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座城市的两个外来者,女儿小满看到城市巨轮运转下保洁员无助的眼泪,母亲春香痛惜灯火辉煌写字楼里年轻人焦虑的脱发。母女俩多了一层职场人对职场人的相知相惜,她们彼此理解、彼此看到。这一份看到,让人感到温暖,让人得到成长。
本刊推出“素人写作”系列报道,《我的母亲做保洁》为首篇。“素人写作”,记录附近,记录平平无奇又支撑一切的“我们”。
《我的母亲做保洁》,张小满著,光启书局
独立生活十几年后,“90后”小满与刚过半百的母亲春香相聚,重新住在一个屋檐下。36平方米的空间,把爱放大,也放大差异。她们在房间中吵架,“母亲看不惯我的花钱方式,我难以忍受母亲的生活习惯。我们火山般一触即发,深陷彼此纠缠、负担和依赖的关系”。
小满大学毕业后,当过记者,从事过深度报道工作,现在深圳的互联网大企业工作,和丈夫租了房,养了两只猫。春香来自秦岭下的小村镇,小学三年级读了几天就辍学了,早早嫁人后生儿育女、种田养猪、采摘中药搞副业。她到建筑工地给人做过饭,去砖厂茶厂打过工,当过保姆,直到有一天在县城里没找到合适的活——小满说,来我身边吧,我帮你找一份工作。
来到深圳的春香,第一次坐了地铁,第一次看到大海,她触摸了海水,尝了尝它的味道,然后对女儿说,她看到了深圳的高物价,她看到了大学生在大城市过得也不轻松。在接下来的3年里,春香先后在商场、政府大楼和高级写字楼当保洁。春香每天走出两万步,从她的小格子间丈量了这座城市的折叠,她学会了30余种清洁工具,倾听了来自全国各地的老年打工者的呢喃。为了和母亲重新达成连接,小满鼓励母亲聊聊每日见闻,并开始记录下母亲的打工史,教母亲识字和写字。
乍一看,这似乎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女儿为母亲文化扫盲,但其实,是身为保洁员的母亲以蓬勃的生命力,为已扎根城市的女儿扫除心灵负累的过程。在“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大城市,两个女人,互相陪伴对方整整900个日夜。她看到了她的不易,她理解了她的坚持。小满看到城市巨轮运转下保洁员无助的眼泪,春香痛惜灯火辉煌写字楼里年轻人焦虑的脱发。母女俩多了一层职场人对职场人的相知相惜,她们摸索着也碰撞着步入一片新天地,用全新视角重新看到对方,看到生活,看到爱——这一份看到,让人得到喘息,让人珍重自己的来处,让人感到温暖。
所以小满强调,《我的母亲做保洁》是母女共同完成的一场写作。
写下自己的名字
记者:春香阿姨拿到这本书后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张小满:光启(出版社名字)把样书寄到家里,是我妈妈拆的快递,那是去年11月底的一天。拆开箱子后,她拿出一本书,第一句话是好小啊,然后她说,还挺好看。书的封面是粉色的。画面上是保洁员竖起一块“小心地滑”的黄色标识牌,地面上是一摊亟待被打扫的水迹。这摊水,映照出了天上经过的飞机,这是妈妈最喜欢看的东西——在深圳我们的家里,她发现天台是一个好去处,因为在那里能看见飞机。
她从来没坐过飞机。她坐在天台的水泥墩上,一架架飞机从海边起飞,飞过头顶时,她就在心里记下来,又起飞一架。有一天傍晚,她数了36架飞机才下楼。“深圳真好。在农村一连几个月都看不到一架飞机,记得第一次有飞机飞过村里,全生产队的人都出来看。”妈妈想起小时候跟外婆一起看飞机,每次出门追飞机,外婆总是带着她和她的兄弟姐妹唱一句童谣:“飞机飞机你停停,带个喜讯上北京。”所以妈妈对于我可以坐飞机出差去全国各地感到羡慕。在我打包好行李出发前经常跟我开玩笑,“你把妈妈也带上”。这次,她的故事,她的书,先于她坐上了飞机。
妈妈春香,饼干(小满丈夫)/摄影
记者:她喜欢书的内容吗?会在书上签名吗?
张小满:她很开心,妈妈学会识字后,每次念什么东西,就会轻轻念出来。拿到这本书后,家里又响起了她的低声念字的声音。她下班后,就在餐桌边或者在床上一边看,一边又补充了很多细节,我就直接在书上标记了,如果以后能再版,我一定会补充进去。
一开始有朋友要她签名,她很羞涩,因为她的字写得不够工整,她总是躲起来签名,签得很慢,写一次“春香”要半分钟。如今,她写得熟练些了,也有了自信,能大大方方写下自己的名字。
现在妈妈在一幢新的写字楼做保洁,主要工作是擦电梯,有好几次,她被在那里上班的白领认出来了。别人问她是不是春香阿姨,一开始她会否认,否认不了就承认,等到熟了以后,她就反过来采访他们,问他们好不好,过得如何。
记者:挺“社牛”的。
张小满:对,妈妈的观察力和表达力都很强。有时我觉得她不是融入了深圳的生活,而是直接把她的乡土社会的逻辑用到了城市,她来深圳不久,就在工作中认识了附近街道的环卫工阿姨、垃圾房分拣员阿姨,认识了一起当保洁的同事,后来到写字楼里当保洁,她认识了那里的白领。她会在街上和人打招呼,去别人的出租屋做客,她很快就不需要我带领她认识深圳,反而是她让我看到了深圳的另一面。
我在书里写到的垃圾房分拣员雨虹阿姨,后来成了我妈妈的朋友,她们虽然不在一起工作,但经常会在垃圾房门口驻足聊天。她们知道我们的书写到了她们,觉得很开心,可能她们并不会去阅读。还有的保洁员阿姨遇到我妈,并不说到书,她们只是说些生活近况。
记者:春节回家,陕西的亲戚朋友们怎么看春香的深圳故事?
张小满:我们2024年春节没回去,打算春天再回去。老家县城里的亲友们基本都收到了书。一个有趣的事是,我妈妈这辈的人,对出书这件事没什么兴趣,像我的舅舅和阿姨他们,就说一声,哦,知道啦,小满从小就挺喜欢写作的。倒是我的表兄弟姐妹,他们会来主动和我分享读后感,会和我聊他们和父母的关系。
记者:对赚来的稿费,春香阿姨会存起来吗?还是会给自己添置什么呢?
张小满:我和她说,这不是女儿的创作,这是我们共同创作的,我要让她认识到她自己很重要,她不仅仅是来城市投奔和依附女儿的母亲。对于赚来的稿费,我想她会存起来,她在慢慢享受一个被人承认的过程。
不能退休的人
记者:在书里,你写到许多保洁员都是五六十岁的人,许多来自农村,拼命工作,为自己存养老钱,更是为了贴补孩子。
张小满:我见到有的保洁员家里条件还不错,孩子考上北大的,也有为了防止自己沉迷麻将所以出来工作的。但更多是为生活所迫的人。我见过年纪最大的是一对70岁的保洁夫妇,每天都上16个小时的连班,早上6点到,晚上11点才走,基本没有休息时间,如此工作十几年,很少离开那栋大楼,两人的工资加起来一个月大概能挣七八千块,他们要贴补一下自己的孩子。
还有我妈妈的同事老周,他65岁了,每天要做3份工:4:00—6:00 打扫一处小区楼道及地下车库(4800元/月),7:00—17:30打扫写字楼外围(3300元/月),18:30—20:30在一待拆迁小区做垃圾督导(1200元/月)。他用每天四五个小时的睡眠,20年里养大了子女,帮儿子买上了房、娶到了媳妇。如果孩子能过上相对富裕的生活,他们会放下一切过来帮忙带孙辈,如果孩子不能顺利在社会上立足,他们就不辞辛劳继续打工继续贴补。
我妈妈也一样,过年也不愿意休息,一个人干两三个人的活,拒绝旅游,轻易不回老家,因为这些都需要钱。有一次我和丈夫想带她去体检,真的是好说歹说,可是妈妈舍不得请假,所以清晨5点多去干活,7点去体检,11点结束又立刻跑回公司打卡。每当我为这些和她吵架时,她就会把“八十岁老头砍黄蒿,一日不死要柴烧”挂嘴边。
我觉得,他们这些觉得自己理所应当为下一代牺牲和付出的人,不能退休也不敢退休的人,可能是最后一代。
彼此启蒙
记者:在工作的时候,春香阿姨开心吗?
张小满:她有开心的时候,也有被奶茶气哭的时候。
我们买奶茶和喝奶茶的时候,可能很难想象它是保洁员的噩梦。因为奶茶杯里总会有剩余的液体,大家随手扔进垃圾桶,有时瓶口倒伏,黏黏糊糊的糖水会沾在垃圾桶上,倾倒在垃圾袋里,或者流得到处都是。妈妈一辈子没喝过奶茶,却要在垃圾桶旁日复一日地处理它。后来别人告诉我,说是因为看到我们书中这个细节,决定以后扔奶茶和垃圾时都要小心一点,要心里有人,要知道维持城市清洁背后的,是一个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是别人的父母和爱人。
妈妈并不是一个软弱的人。以前她到矿上打工,讨薪的时候就坐在马路上把老板的车拦住。做保洁员时,遇到领导催她,她就会不卑不亢地回应:“赶快去做得有一个过程,我要用腿走路,我又不是孙悟空会分身,一飞就能飞下去。”有时领导责怪别的保洁员,她还会出声维护同事,在微信群用语音发上一大堆话,也不管人家听得懂听不懂她的方言。她觉得万一被解雇了,大不了再去找下一个。
对于工作,她不怵的。但她曾试图去做上门做卫生的钟点工,发现看不懂路牌,学不会导航,无法自主搭乘深圳各种复杂的公共交通工具时,还是觉得很遗憾。每当这种时候,她都会一遍遍感叹:如果天下有后悔药,她小时候一定去念书。
记者:所以你开始教她认字。
张小满:她有时下班回来,刷短视频刷好久,我就和她说,用这点时间认字吧。你不知道我第一次看到她在微信里,把我们老家亲戚名字打一遍给我的欣喜。
还有一个,是来自同伴的力量推动了她。比如我们认识的垃圾房分拣员雨虹阿姨,也是从外地到深圳打工的。起初我觉得雨虹阿姨整天要待在垃圾房很可怜,但后来我发现她能说一口流利的韩语,写一手漂亮的韩国字,原来她给韩国人当过20年保姆。人即便成年了,还是可以学会新事物,学一门新的语言,这件事对我妈妈的鼓励很大。
去工具化
记者:除了倒奶茶垃圾时和上厕所时当心一些,我们还能为千千万万的“春香”做些什么呢?
张小满:我想,不能对普通人要求更多。
我不能对别人提出要求。因为普通人面对生活时,本身就有许多困境。就像我妈妈到现在,也觉得自己是下等人。虽然我们嘴上说职业不分贵贱,但在生活中你对待保洁员和白领能不能平等呢?我觉得在推动职业平等性上,大家都有很长的路要走。
记者:我每天早上会经过一个建筑工地,工地门口有一个始终腰板笔挺的保安大叔。打照面次数多了,我们会互相打招呼,有一天我和他聊了几句,他非常高兴地邀请我到工地口的保安房间坐了一会儿,告诉我他来自河南,原本是一个乡村小学语文老师(他强调他当过校长),因为儿子在上海安家养孩子了,所以他提前办了退休,和老婆到上海来,他说他还想自力更生,他觉得保安房间是他的窗口,观察上海给他各种扑面而来的信息,观察建筑工人进进出出(和他们吵架,也被他们欺负)。他那种老师的气质还很明显,用词十分文雅,张望的样子带着孩子似的好奇。他每天站在工地门口迎送的样子,让我想象他当老师时每天在校门口迎接学生的样子。
我们互相加了微信,他说“今后共同提升”,给我分享他觉得好的诗词。所以谢谢你记录下“附近”,谢谢你记录下“常识”,谢谢你记录下平平无奇又支撑一切的“我们”。
张小满:真好。在城市里生活,大家很少能向下看。或者说在家庭生活里也一样,有时你会不自觉在剥削别人的劳动、无视别人的劳动。有时你看不到保洁、保安、菜贩、快递员,有时你也看不到你的配偶、同事、子女。我想,君子检身,常若有过,要常觉有愧,要看到别人,或许也能因此,让自己成为更完整的人。
记者:把对方当人是非常艰难的。
张小满:是最难的事。我现在在大企业工作,有时也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每天上班时扮演一个角色。我觉得我在一边被驯化一边抗争,一边抗争一边也在被驯化。即便职业的形式或者内容把你当工具,但自己不能把自己当工具。
记者:请别介意,因为我在之前采访你的音频节目里看到,会有人评论说,你是不是在“贩卖苦情”,认为“你看不惯母亲下班后在家刷短视频”也是一种“傲慢”,问“为什么不能让辛苦工作回家的妈妈刷刷视频取乐”。你怎么看这点?
张小满:如果留言者是完整看完书的,绝对不会认为是贩卖苦情。我觉得我是在克制、理性、真实地记录妈妈的生活,读完这本书,不会感受苦难,底色是温暖的、是有力量的。
看不惯母亲看无聊的短视频的事情是存在的,我也干涉她了。我没有向读者隐瞒我的情绪。我想让读者知道,这是一个在家里的场域中,我承担了一个教育者的角色,我是妈妈,春香是女儿。就好像我小时候,我玩凉水,妈妈也会教育我。我认为没有目的性地刷短视频没意思,应该用这些平台学点东西,去看学读书的视频,看学拼音的视频。我想让读者理解,我和妈妈关系的复杂和关系的倒转。我们是沟通的过程,不是强制的过程。
我们两个女性,有平等的交流,但平等不是放任自流,是交流后能够改变和达成共识。而且,我妈也确实通过看短视频认字、写日记,直到现在能看整本的书。
春香说,如果你不管我,不让我认字,我都读不完你的书。我俩是交互的过程,不是一方压制另一方。希望大家能从更多维度理解母女和女性之间的关系。
记者:你的父亲怎么看你和妈妈的互动?
张小满:我爸上过高中,但他小时候太穷了,错过了很多机遇,最后做了一辈子的农民工,渐渐就认命了。他以前在各处打工,比如在矿上的生活,他也会做一些记录。他来深圳后,也在一个豪宅区做保洁,他写了好几万字日记,写他观察的住户,那些最早在深圳发迹的人的悲欢喜乐,有机会我也准备帮他整理出来。
女儿和父亲的关系,与女儿和母亲的关系很不一样。有时我们会在对话的时候,忽然觉得他是个陌生人。有时我会感慨人生怎么那么不真实。我父亲和我母亲这样的记录很有意义。我觉得能和自己对话的人,不再慌张。
我们老家的房子还在。也许有一天他们能回到乡下,继续去放羊放牛种地种菜,这是他们对叶落归根的打算,那里有山,有地,那是永恒的。
记者:你会用和解这个词来形容你和妈妈的关系吗?
张小满:我讨厌“和解”这个词,这个词太轻飘飘了,我觉得应该用“成长”。
很多人说,与苦难和解,一个人不可能与过往和解的,他只是成长了。我想把自己作为方法,投入进去,以我的人生作为一个历史的底稿。
我是留守儿童、是小镇做题家、是大厂女工,很多社会的节点,我都踩到了,我的身上有时代的标签。包括我的家人也是如此。因此非虚构写作对我是有吸引力的。我目前不写别人的故事,也不想进行很宏大的叙事,就是先按着这条路继续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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