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勒古恩看来,科幻小说并不预测未来,而是描述另一种现实

厄休拉·勒古恩

厄休拉·勒古恩

厄休拉·勒古恩(Ursula K. Le Guin,1929年10月21日-2018年1月22日),美国科幻、奇幻、女性主义与青少年儿童文学作家,不仅创作小说,也著有诗集、散文集,还翻译过《道德经》。勒古恩是一位相当多产的作家,其作品也获得诸多文学奖项,包括雨果奖、星云奖等。这样一位“以文字为业”的作家,为我们勾画、想象出了另外的世界,创造他们的语言,讲述他们的故事。在勒古恩看来,科幻小说并不预测未来,而是描述另一种现实;先知负责预测未来,小说家的职责则是“说谎”。

在小说《黑暗的左手》(The Left Hand of Darkness)中,勒古恩描绘了一个叫做格森(Gethen)的星球,也称“冬星”。这个星球上的人都是双性人,或者说无性人,他们共同拥有两种性别,却又不属于男性或女性。只有在进入克慕期(kemmer),他们才会形成特定的性别(男性或女性),从而繁衍生息。他们无从知晓自己会变成男性或女性,也无法自行选择,而在不同的克慕期,最后形成的性别都是随机的,也就是说一个人可能既是好几个孩子的母亲又是好几个孩子的父亲。“在冬星,人类思维中普遍存在的二元论倾向已经被弱化、被转变了。”没有强势与弱势、保护与被保护、支配与顺从、主动与被动……小说的叙述者金利(Genly)是来自另一个星球的使者,他说:“在我们的社会里,一个男人想要别人认为自己阳刚有力,一个女人想要别人欣赏自己柔弱温婉的女性气质,不管这种认可同欣赏表现得多么间接、多么微妙。而在冬星,这两样都不会有。尊重一个人、评价一个人,都只是将他看作是一个纯粹的人。这种体验的确匪夷所思。”

《黑暗的左手》,陶雪蕾/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读客文化,2017年12月版

《黑暗的左手》,陶雪蕾/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读客文化,2017年12月版

《黑暗的左手》发表于1969年。1976年,勒古恩又为该书新加了一个序言,探讨科幻小说的意义。她在其中写道,科幻小说或可被视为一个思想实验,其目的并非预测未来,而是描绘现实。比如《黑暗的左手》,冬星上的人的确是双性人,但勒古恩表示自己并非在预测几千年后的未来人类会进化为雌雄同体,也不是为了进行价值判断,她仅仅是在描述这样一个星球,用小说家精心编织的“谎言”描述另一种心理现实。

虚构的世界如何成为“现实”?依靠语言文字、细节描写。在其散文集《我以文字为业》(Words Are My Matter)一书中,勒古恩探讨了诸多话题:文学、文字、写作、书籍……对于书写奇幻、科幻小说的作者而言,勒古恩认为他们必须扮演亚当的角色,为虚构世界中的角色、生物、地点发明属于它们的语言、为之命名。她甚至在地海传奇系列第一册《地海巫师》(A Wizard of Earthsea)里直接构想了这样一个世界:在地海,命名事物即是施展魔法;如果你知道事物的真名,也就拥有了掌控它的力量。

《我以文字为业》,夏笳/译,河南文艺出版社·理想国,2023年5月版

《我以文字为业》,夏笳/译,河南文艺出版社·理想国,2023年5月版

命名本身就是一种创造,这对于用文字构建出来的世界尤为重要,名字可以带领我们走向另一种语言、另一个世界。而在所谓科幻小说的“纸浆杂志”时期,命名方式是极其传统的,小说里的英雄们永远都叫“巴克”、“瑞克”或者“杰克”,外星人不是“Xbfgg”就是“Psglqkjvk”,美丽的公主们(唯一值得命名的女性角色)的名字则一定是以元音a结尾,听起来朗朗上口。这些传统也反映出性别、语言层面的霸权:男性主宰着科幻小说领域;非英语语言都是怪诞滑稽的。作为反例,勒古恩提到《格列佛游记》中的马族the Houyhnhnms(慧骃)。Houyhnhnm并非堆砌在一起毫无意义的字母,它的发音本身是对说英语的人的有意挑战,是尝试用一匹马的方式进行言语。通过这样一种命名方式,斯威夫特邀请我们进入了马的国度。

勒古恩尤其注重文字的“声音”。不论是作为创作小说的作者,还是欣赏小说的读者,她都追求声音与意义之间的恰如其分。在《写小说最重要的十件事》(Steering the Craft)中,勒古恩首先探讨的就是写作的声音。在她看来,好的作者应该有一只心灵之耳,要在写作时不断锻炼如何倾听自己所写的句子。故事不仅仅关乎情节与观念,它本身是由语言构成的,语言的“声音”不仅可以体现在诗歌的书写当中,散文、叙事文同样可以“听起来很美”。

《写小说最重要的十件事》,杨轲/译,江西人民出版社·后浪,2019年1月版

《写小说最重要的十件事》,杨轲/译,江西人民出版社·后浪,2019年1月版

除了语言文字,细节描写对于虚构的世界也十分重要。勒古恩提到了一位让人意想不到的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作为意识流文学代表作家,伍尔夫如何跟科幻写作产生关联?勒古恩提到她在十七岁时读到了伍尔夫的《奥兰多》,阅读时常感身临其境,仿佛完全置身于小说中想象的世界;而在《阿弗小传》中,伍尔夫则进入了一只狗的意识,一个非人类的心智。通过阅读伍尔夫,勒古恩意识到精确、具体、生动的细节描写的力量,它能够激发读者的想象力,让虚构的世界变得鲜明而完整。

作为“科幻新浪潮”运动的代表人物之一,勒古恩对于科幻小说这一“类型”文学有着深远的影响。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所谓“硬科幻”占据着主流;到了六七十年代,科幻文学的书写开始朝着更有文学性、实验性的方向发展,为“黄金时代”的硬科幻注入了丰富的人文主义色彩。勒古恩说:“我们想要去改变原来的范式。”她不仅从写作的角度不断拓宽科幻文学的边界,也积极扮演着公共知识分子的角色,参加研讨会、发表关于科幻的公共演讲,为科幻小说走出“类型文学”的禁锢、走向“严肃文学”的范畴做出了贡献。

所谓“类型”(genre),勒古恩认为它是一种有效的描述范畴,但作为价值范畴却是无用且有害的。对于作者来说,如果要写某一类型的文学却不知道这种类型已有的关注点、规则、技巧等,恐怕无法写出好的作品;对于评论者而言,如果对某一类型的历史与理论一无所知,也无法做出公允的评价;而对于读者而言,类型能够帮助他们识别、筛选、分类,形成自己的阅读喜好。因此,文学类型的概念的确有效。但依靠类型来评判文学的价值却毫无意义。勒古恩认为我们需要重新思考“类型”,不能将其与“程式”(formula)混为一谈,这种随意地画等号不过是思想上的懒惰行为,也是对所有类型文学的误解。

文学作品与类型作品对立的背后也隐藏着这样一种价值判断,即文学高级、类型低级。文学是进入大学课堂的严肃读物,类型不过是为了娱乐消遣。市场与资本也强化着两者之间的对立,因为他们需要“类型”,需要依靠娱乐消遣来赚钱,而书籍在其眼中不过是一种商品。为了消除这种偏见与虚假的价值判断,勒古恩提出了如下假设:“文学是指全部现存的书写艺术。所有的小说都属于文学。”如此我们才能以更广阔的视野来看待文学,思考文学能做什么,对文学作品的价值做出更公允的评判,而非顽固地坚持只有一种文学值得阅读。

勒古恩不仅拓宽了科幻文学如何被书写、被诠释的边界,也为该领域引入了女性的声音。从她的书写中,我们可以看到她作为一个女性、一名作家的成长。在纪录片《勒古恩的多重世界》(Worlds of Ursula K. Le Guin)中,勒古恩坦诚地反省了自己早期小说的“男性气质”,她说:“地海系列作为女性主义文学来说是毫无价值的。”《地海巫师》发表于1968年,勒古恩认为基于她当时的成长及教育背景,她的确无法创造出一个女性巫师。她笔下的女性角色仍然是从属性的、边缘的,符合当时小说的基本设定,即男性是故事的中心,而作为写作者的她不过是在假装像男性一样思考。

纪录片《勒古恩的多重世界》剧照

纪录片《勒古恩的多重世界》剧照

地海系列第三部《地海彼岸》(The Farthest Shore)发表于1972年,而直到1990年勒古恩才再次重回地海系列,发表了第四部《地海孤儿》(Tenahu)。这一次,她开始从女性的视角叙述。在这间隔的十多年间,不管是社会还是勒古恩自己都发生了诸多改变。女性主义运动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掀起第二波浪潮,也影响了勒古恩重新思考自己写作的方式。她开始阅读其他女性的作品,开始思考性别层面的特权与统治,并最终写出了《地海孤儿》。这部作品让很多勒古恩以往的读者(尤其是男性)感到不适,因为他们将其视作一种女性主义的声明。但对勒古恩来说,这却是她作为女性、作为作家的成长之路上的关键。她说:“如果我没有坚持完成这种改变,没有学会从自己作为女性的角度去书写,我很可能已经停止写作了。”

地海传奇系列之《地海巫师》《地海彼岸》《地海孤儿》

地海传奇系列之《地海巫师》《地海彼岸》《地海孤儿》

好在她并没有停止。自1990年代起到21世纪的头十年,勒古恩几乎每年都会有新的作品,写作已然成为她存在的方式。在一个现实主义、男性写作占据主流的时代,勒古恩以女性的身份开启了她的科幻、奇幻文学书写,寻找着自己的创作空间。她不仅仅是伟大的科幻、奇幻文学作家之一,更是美国文坛最伟大的作家之一。勒古恩说:“我从来没有想要成为一名作家。我只是写作。”

转载请注明出处华人站华人新闻,华人中文网 » 在勒古恩看来,科幻小说并不预测未来,而是描述另一种现实

条留言  
给我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