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肉食”到“食人” ——细读韩江《素食者》

《素食者》是一部饱受争议的“问题”作品,韩江如何通过拒绝“进食”这一行为来建构女性与世界之间的关系?

 

韩国女作家韩江的《素食者》向我们讲述了三个看似相互独立却又联系紧密的故事——“素食者”“胎记”“树火”。从2000年代中期这部作品问世,到2016年荣获布克国际文学奖,再到今年拿下诺贝尔文学奖桂冠,与韩江的其他作品相比,《素食者》一直都是一部饱受争议的“问题”作品。在小说中,主人公英惠因拒绝肉食,而选择逃避日常生活。由于此段叙事过于晦涩且略显极端,导致大多数的文学批评家和读者都表示难以理解英惠的行为。但实际上,韩江在小说中刻意回避了英惠的视角,每个故事都是在他人目光注视下展开叙事的——“素食者”中英惠的丈夫“我”、“胎记”中英惠的姐夫“他”、“树火”中英惠的姐姐“仁惠”。在这样的叙事视角下,“他者化”的英惠没有机会为自己行为进行辩解,读者也只能在他人的目光中寻找解释英惠行为的蛛丝马迹。

韩江在接受采访时,承认了误读主人公英惠的可能性,并反复强调英惠不是单纯的牺牲者。在她看来,英惠是一个“为了抵抗暴力可以豁出性命的人”,是“坚持与人性黑暗斗争到底的存在”。

《素食者》中的“食物”和“进食”,是韩江文学作品中反复出现的一种母题,主要表现为主人公“拒绝”或“过度摄入”“食物”的行为。例如,在《你冰冷的手》《起风了,出发吧》中,主人公所表现出来的“进食障碍”,实际上是通过“暴饮暴食”或“厌食症”等方式来表达对世界的厌恶和愤怒,并试图以此构建一种自我保护机制。“进食障碍”成为女主人公重塑自我身份认同的一种路径,在这一过程中,“进食”作为与世界沟通的主要媒介,其外延得到了扩展。因此,我们有必要去关注,韩江在作品中如何通过拒绝“进食”这一行为来建构女性与世界之间的关系。从这一点上来讲,《素食者》也给我们带来了新的思考空间——那个丈夫口中“世界上最平凡的女性”英惠,是以怎样的方式来反抗“他人”眼中这一卑贱角色的,而女性的这种反抗又会给蔑视她们的世界带来怎样的冲突和变化。


《素食者》,[韩]韩 江 著,胡椒筒 译,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

反复出现的噩梦是英惠对肉食表现出强烈反抗的主要原因。梦中那些可怕的杀戮场面,让她感同身受无法忘记。在记忆的尽头,是小时候与父亲相关的一个场景。一天,家里饲养的狗咬伤了父亲,盛怒之下的父亲将它吊在摩托车上,残忍地杀死了它。通过关于英惠记忆的叙事,我们可以推测英惠噩梦和恐惧的根源或许就是她的父亲。父亲把在越南战场上杀人的旧事当作英雄事迹,天天挂在嘴边炫耀。但对于英惠而言,对杀人的恐惧足以给年幼的她留下心理阴影。在英惠结婚后,父亲的权威则转移到了她丈夫的身上。英惠的丈夫把她当作满足自己食欲和性欲的工具。在英惠看来,父亲和丈夫是作为同一个肉食共同体,对他们产生了厌恶的情绪。但值得注意的是,在英惠的恐惧的那段叙述中,她的恐惧并不来源于这个肉食共同体,小说敏锐地关注到一个旁观者“面孔”。那是一副血肉模糊的“面孔”,目睹了父亲杀狗的全过程,却无动于衷。之后,又大快朵颐地享用起散落在地上的肉块。那副“面孔”反复在噩梦中出现,英惠对此感到熟悉却又陌生。最后,英惠终于意识到,那副“面孔”就是第一次看到自己时的模样。在此之后,英惠总有一种错觉——自己杀了人,或者说别人想要杀害她,并因此陷入到无休止的困惑中。换言之,英惠之所以会对肉食表现出强烈的抵触情绪,与其说是对肉食或暴力的恐惧,不如说是对“杀戮心理机制”的一种自觉——自己虽然拒绝食肉,但实际上与其他肉食者一样,曾经吃过肉,也是一名施暴者。

英惠的这种自觉,让我们不禁联想到鲁迅《狂人日记》中的“食人”叙事。狂人对于“食人”的认知过程与英惠对于“杀戮心理机制”自觉过程十分相似。在《狂人日记》中,狂人的哥哥和其他村民所组建的“家庭共同体”,以及维持这一“家庭共同体”的根本动因便是“食人”这一暴力行为的内在化过程,并且随着这一认知内在化成为“家庭共同体”的日常行为准则后,便难以察觉到它的不合理之处。正如英惠妈妈所说“现在你不吃肉,世人就会把你吃掉”,“家庭共同体”会将拒绝共同准则的人驱逐到“正常”的环境之外,强行将这个例外关到精神病院中或者囚禁在封闭的房间里。但对于如何摆脱这一处境,狂人和英惠选择了不同的路径。狂人认识到不能改变哥哥和家人而走向了绝望,英惠则选择通过自残等斗争行为进行反抗。

英惠察觉到自己也曾是一名施暴者,无意识地与其他食肉者一起吃过肉,并因此感到极度的不适和恐惧。但她并没有止步于此,她清楚地认识到单纯地依靠拒绝肉食这一行为是无法摆脱噩梦束缚的。因此,面对家人不断强迫自己吃肉,她选择通过伤害自己的身体来表示反抗。她发出野兽般的尖叫;在丈夫要求她做一个好妻子时,咬住家里饲养的宠物鸟,向丈夫示威。

英惠不惜自残,也要将自己从暴力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在《素食者》的第二个故事“胎记”中,英惠选择了通过接受与姐夫发生性关系来破坏现有的自己,是因为幻想着自己可以变成一株植物。而在第三个故事“树火”中,英惠坚信通过幻想自己成为一株植物,能摆脱噩梦的困扰;后来又通过拒绝食物,来表达自己不惜以生命为代价来达成夙愿的决心与意志。此外,英惠对于摆脱暴力的渴望,不会因她的死亡而结束,而将会在姐姐仁惠的生活中得到延续。仁惠一直扮演着一名好妻子的角色,即便亲眼目睹了自己丈夫和妹妹的出轨行为,依旧选择了默不作声。但在看到妹妹在精神病院所遭受的苦痛之后,仁惠也开始做起了和英惠一样的噩梦。这说明仁惠已经开始觉醒,意识到自己也是一名旁观的施暴者。

在“树火”的结尾,面对英惠因拒绝医护人员救助而与医护人员厮打的场面,仁惠突然咬伤了医护人员,代替英惠阻止了他们。而当仁惠抱着全身痉挛的英惠,坐着救护车驶出精神病院时,姐妹俩才真正迎来了解放的时刻。但在这里,我们应该注意到,作家韩江在构建英惠和仁惠两位女性之间的联系时,没有选择相对收敛的“和解”或“恢复”的方式,而是采取了“传递反抗”这一形式来实现她们之间的关系。换言之,从此刻开始,英惠的反抗意识将转移到仁惠的人生中,并得到延续。事实上,韩江曾打算在第三个故事“树火”之后,再从仁惠儿子智友的视角出发,写一个关于英惠和仁惠的故事,但最终没能写出来,取而代之的是另一部小说《起风了,出发吧》。该作品讲述了女画家仁珠离奇死亡的故事。在故事中,男性评论家姜锡元极力歪曲仁珠的人生,而另一个女性——贞姬则坚信自己心目中仁珠的形象,并因此与姜锡元展开斗争。实际上,韩国评论界对2000年后韩江的作品颇有赞美之词,称其作品中表现出了“无法弥合裂痕的新女性形象”,她们通过身体叙事开创了韩国女性文学的新美学尝试。但如果我们再去看韩江在《素食者》之后的《少年来了》《不做告别》等几部作品,便可以发现韩江在《素食者》中的尝试不仅在于对女性的形象化讨论,同样也可以理解为是对边缘人或少数人的普遍性美学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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