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认识到边界的存在,才能更好地认识虚构的存在

只有认识到边界的存在,才能更好地认识虚构的存在

法国学者弗朗索瓦丝·拉沃卡一直活跃于叙事学与虚构学研究领域,她于2016年出版的理论著作《事实与虚构——论边界》甫一面世,便在法国学界引起巨大反响,该书也在次年被选为当年的法国代表性文论。今年是中法建交60周年,我们不妨再次阅读这部具有代表性的作品。

可能的不可能世界

拉沃卡长久以来都对虚构抱有极大的兴趣,从她关于牧歌小说的博士论文开始,虚构就被她视作一个完整的世界。对拉沃卡而言,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是托马斯·帕维尔的《虚构的世界》和让-玛丽·舍费尔的《为什么要虚构》。在此后大约10年的时间里,她加深了对虚构的反思,在《虚构的用途与理论:当代工具检验古代文本》(2004年)中将当代概念与古代文本对照研究,在《可能世界的文学理论》(2010年)中分析了可能世界理论对文学研究的贡献,并在与安妮·杜普拉合著的《虚构与文化》(2010年)中研究了不同文化区域的虚构观念。

拉沃卡认为,虚构世界最大的吸引力,就在于向受众提供了现实生活所无法提供的经历与体验。在投身虚构史研究之前,拉沃卡在“可能世界”理论领域颇有建树。帕维尔将虚构作品视为“无法被认为是可能的世界”,因为它是虚构的、是想象力的产物。但对拉沃卡而言,现实世界并不由命题构成,因而不会在语义上产生悖论,而虚构则代表了悖论的必然存在,于是她将虚构定义为“可能的不可能世界”,即虚构作品依赖“不存在的存在”这一悖论,其中充斥着大多时候不被注意到的不可能性。

拉沃卡常常提到,我们应当出于对虚构的热爱而捍卫虚构,这种为虚构的辩护并非出于某种功利主义的动机,而是出自人类热爱虚构的天性。从心理学和神经科学的研究出发,拉沃卡提出这一行为的原因:悖论和矛盾会产生特定的认知活动,使人为之寻求合理的解释,并致力于解决它们。可以说,构成虚构性的悖论要么不会被注意到,要么反而会特别显眼——甚至如时空旅行的时间悖论会引发摧毁虚构世界的危险。可以说,在虚构悖论的破坏性和读者的善意解释之间,存在着一种张力,这不仅体现了人们对虚构的热爱,同时也促使虚构得到阐释或得以调整,使虚构有了可能性。

然而在现实层面,虚构的存在却曾备受攻讦,在很多社会和时代,虚构本身的发展也常常受到限制。譬如20世纪60—70年代出现了无视甚至敌视虚构的风潮,拉康的“真实,就是不可能”的口号揭开了泛虚构主义的序幕——虚构被等同于一种叙述,于是一切都被视为虚构。虚构的概念也因此被消解,“泛虚构主义”的论调从理论层面限制了虚构的发展。

如今,虚构作品在中学教育与文学奖项评选中的比重不断下降,对叙事真实性的追求成为20世纪以来法国小说创作的重要倾向,小说与现实的融合表现了当代法国文学对真实的热情。近年来,许多作家之所以取得重要的影响力,不仅源于他们对真实元素而非虚构元素的运用,更是得益于作者对切身经历的取材,安妮·埃尔诺和迪迪埃·埃里蓬的作品常被视为一种社会描写便很好地证明了这一点。

正如阿兰·巴迪欧所提出的,21世纪的一个主要特征便是“对真实充满激情”。不论是文学创作还是文学理论领域,人们都开始对虚构的合法性和有效性提出疑问,叙事文学的趋势“从‘离心’(将真实的经验投射到一个想象的世界)走向‘向心’(真实的经验和历史)”,作家试图通过非虚构的方式进行文学书写,涌现出游记、调查文学、诉讼文学、田野调查等一系列写作形式,文学因此成为记录现实的一种技术手段。与此同时,由于在后现代理论家那里,能指与所指之间关系的不确定性,确定的真实似乎成了难以企及的虚幻目标,即使是以真实为目的的写作也仍旧无法摆脱虚构的色彩。

“真实的虚构或虚构的真实”似乎成为这类文学创作的一体两面,成为虚构与真实边界难以辨别、难以确定的写照,而文学对真实的书写首先便表现为对虚构与真实的处理,即如何将真实元素放在虚构的故事中,以及如何通过虚构的素材和手段来重现真实。因而在拉沃卡看来,无论是虚构所引发的无尽讨论,还是虚构新用途的不断丰富与增多,都足以证明虚构不息的生命力,而真正需要捍卫的,或许是虚构与现实的边界,换言之,只有认识到边界的存在,才能更好地认识虚构的存在

“为了一种边界”

在上文中我们提到,在“泛虚构主义”的概念之下,事实与虚构两者之间被认为没有差别,从菲利普·索莱尔斯到菲利普·福雷斯特,都表达了一种“万物皆虚构”的信念,同时对虚构——特别是叙事性、沉浸式或与表演相关的虚构,即公众欣赏的电影或文学虚构作品——表现出极大的敌意。然而如果一切都是虚构的,作为现实世界投射的想象世界便丧失了它的独立性和价值,这也与拉沃卡长久以来的理念背道而驰,于是她试图探究这种拒绝虚构的明显悖论的渊源及其后果。

“可能世界”理论为拉沃卡的研究提供了理论支点,通过对这些世界在逻辑上的构建方式、对这些世界之间的关系,以及对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的途径的思考,拉沃卡阐明了“跨小说性”(人物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的转移)、反事实和转叙等修辞手法。将虚构作品视为世界,从隐喻的角度看,意味着边界的必然存在,为了理解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的过渡(比如跨小说性和转叙),就必须确保起点和终点世界是不同的,因而从概念上看,它们也必须是有边界的。本书副标题“论边界”或“为了一种边界”明确表明了作者对虚构边界的捍卫,这不仅是对近年来“泛虚构主义”泛滥的一种回应,也是作者学术生涯一以贯之的明确立场。

随着政治经济领域“storytelling”概念的全面胜利、后现代主义对语言本体性的强调、对历史书写真实性的解构、以拉康为代表的精神分析学家们对抵达真实可能性的质疑,虚构的疆域不断扩大,人们似乎接受了虚构边界逐渐模糊甚至消失的观点,似乎并不存在所谓的“真实的”世界,一切的存在都只是被建构的。但对本书作者而言,虚构和现实之间的边界实在难以被消弭,虽然作家们经常去突破事实和虚构之间的界限,文学奖项也更倾向于非虚构作品,但这种与边界游戏的方式也需要以边界的存在为前提。这似乎构成了一个悖论,因为一旦边界真的消失,这种写作方式也就失去了它的意义。换言之,正是因为边界的存在,文学虚构的游戏才有意义。

溶解现实与虚构的边界,也就溶解了虚构观念本身。虽然虚构始终保持着强大的生命力,然而厘清事实与虚构的边界同样十分重要,它是新闻从业者防止虚假新闻泛滥的职业操守,是历史学家揭示过往真相的伦理责任,是法律层面对个体的尊重与保护,是玩家穿梭边界内外体验游戏乐趣的前提,甚至也是认知科学判断精神健康的标志。

更广阔的文化疆域

在写这本书的时候,作者对很多的概念进行了重新考量。作为一部跨学科巨著,《事实与虚构——论边界》讨论了哲学问题、人类学问题、法律问题等,其论述也没有局限于文学,而是拓展到电影、电视剧、漫画、电子游戏等多个领域。作者还跨越了广泛的历史和地理范围,这在虚构理论领域较为少见。很久以前,拉沃卡便意识到将对虚构的研究扩展到欧洲以外,并超越19和20世纪边界的重要性,她于此前出版的《虚构的用途与理论》(2004年)和《虚构与文化》(2010年)两部书均广泛涉及古代世纪和遥远的文化区域。在时间轴上,《事实与虚构》主要比较了16、17世纪与20、21世纪,考察了两个时间段之间的关联——譬如对历史的怀疑态度,并减少了19世纪小说所占的份额。

在拉沃卡看来,如果从历史的长期视野来看,虚构历史的连续性多于断裂性。而在地域层面,虚构是一个全球性的概念,她特别关注日本,并着重考察了日本成书于约公元1000年的著名小说《源氏物语》中明确表达的复杂虚构观念,以及当代日本社会学家对所谓“后虚构时期”的论述。从日本社会对虚构的态度出发,拉沃卡还探讨了虚构与法律的关系,认为后者体现了言论自由的边界。基于公民权的反虚构诉讼近年来也引起文学理论家的关注,“若有雷同,纯属巧合”并不意味着虚构具有完全的豁免权,保护个人隐私和言论自由之间的平衡在各个国家不尽相同。可以说,虚构远非法外之地,反而成为一种平衡的场所

如今,虚构还与一些新的媒介融合在一起。从劳拉这一形象的出现开始,视频游戏在全球范围内获得了更加广泛的受众,许多研究者也将对虚构的深入思考与对视频游戏的研究结合起来。拉沃卡认为,无论是虚拟现实、在线社交还是视频游戏,数字环境或合成环境都表现出一种介于现实与虚构之间的独特混合性。如果在狭义的定义下,虚构是一种没有“施为性”的想象活动,在互动性与规则性并存的游戏世界,虚构与现实的关系则通过动作和互动实现,游戏与行动密不可分,与此同时,视频游戏本质上不是“规范和价值”的世界,它是由规则定义的世界。

回到本书的出发点,《事实与虚构——论边界》的标题还给我们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如何辨清虚构与事实的边界?在一些读者看来,似乎此书更多表现了虚构学发展的历史,而非界定事实与虚构的边界究竟在哪里。实际上,通过对虚构学历史流变的梳理,通过对虚构本质的界定,作者帮助我们厘清了文学虚构的方法。让读者知道文学作品通过何种方式来虚构化,实际上也就是澄清了虚构的边界所在。

《事实与虚构——论边界》

转载请注明出处华人站华人新闻,华人中文网 » 只有认识到边界的存在,才能更好地认识虚构的存在

相关推荐

    条留言  
    给我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