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五十多岁时度过了快乐的更年期,现在六十多,感觉人生在褪色。老去这件事,实在太寂寞了。”作家伊藤比吕美在随笔集《身后无遗物》中如此写道。
本书是她60岁以后,淡然地记录了她经历的生离死别和人生大小事。人总是在某些时刻瞬间老去的,在父母去世的时刻,在天天嫌弃的伴侣也离开了的时刻。而平静地记录这些时刻,也是一种对衰老和死亡的练习。
本文摘选自《身后无遗物》,经出版社授权推送。小标题为编者所拟,篇幅所限内容有所删减。
01
“希望身后无遗物”
我飞快地老了,前不久过了六十岁生日,现在身体松软下垂,脸和脖子满是皱纹,从前的吊梢眼变成了下垂眼,发际线全白。
几个月前,我开始练居合道,不习惯的动作让我伤了右肩,穿脱胸罩和开门关门都很费劲。还有,我总用右手单手打字,结果右手得了腱鞘炎,现在不听使唤,临时上场的左手和左腕也疼了起来。我要赶稿,连续伏案两个星期,腰也有了麻烦。
终于交完稿,我有点忘乎所以,明知腰在告急,还去狂跳了尊巴,于是膝盖跟着告急。直到前不久,我还是尊巴舞班里最活力四射的一个,现在蹦不起来,胳膊伸不直,关节咯吱生痛,骨质疏松。我不服气,同时也看清楚了:这就是现实。
更年期那几年挺好玩的。结束后有种重见天日的昂扬感。但我没料到,在更年期之后,“老”会以这种形式袭来,还将没完没了地持续下去。
啊,人生中出乎意料的事时常发生……
我恋爱,以为终于找到心上人,事情却不如意,心烦焦虑;婚后夫妻生活安稳下来,我发现我不再想做爱了;离婚的苦涩程度堪称意料之外;我深爱的孩子们进入青春期,出乎意料地向我露出凶猛的獠牙。
虽说意料之外的事繁多,但我都跌跌撞撞地走出来了。所以现在的老,我终归能走出来。但与以前不同,走出之后,迎面而来的将是死。
不过,就我这性格,肯定用不了几年,就能找到一个享受老去的活法。所以女汉们,在我找到之前,请先等一等。
我鲜明地记得母亲的衰老和死去。她先是瘫痪,在医院躺了四年半,还患了阿尔茨海默病。因为彻底卧床不起,所以还好说。她若是患病后在外面乱走,会更麻烦。如果人终将受到遗传基因的操纵,那么这就是我的将来。可能性非常大。
不过,这个将来是何时?反正不是现在。
同居的夫,今年八十七岁。
去年春天,我们俩去了一次伦敦。这次旅行好像把他累狠了,回来后他猛然老了,谁都能一眼看出,他在走一个长长的下坡。
以此为界,喜欢了一辈子的威士忌他不再喝了。夫对威士忌非常挑剔,只喝苏格兰艾莱岛出的一种名字像咒语的单麦威士忌。去年春天,我们打算在伦敦之后专程去一趟艾莱岛,看看他念叨了多年的威士忌酿酒厂。当我们终于到了那里时,他不再喝酒了。
性事在更早的阶段就没了。不过,看到夫对眼前的艾莱岛威士忌无动于衷时,我终于意识到,他放弃了自己的男人性。
话说回来,“死”这种事情,无论见证过多少次,都无法习惯。
母亲死前不久,我在熊本。那时母亲状况不好,我想回加利福尼亚自己的家也回不去,主治医生告诉我,母亲的状况安定下来了,我暂时回家也无妨。我刚回美国,母亲死了。而那时我根本没有想过母亲真的会死。
父亲死时也是这样。
在他死的前几日,主治医生说可能就在这几天了,我表情严肃地听医生讲,实际上脑子里空荡荡,什么也没想。然后在那天,父亲说他感觉不好,我送他去住院,自己返回家,写了即将结稿的稿子,之后返回医院,进病房不到十分钟,父亲死了。直到那个瞬间,我从未想过父亲真的会死。
狗死时也是这样。
狗渐渐老衰,大小便失禁,我耐心地看护了它。临终的几小时,它呼哧喘着粗气,因为它是狗啊,散步之前总是(因为期待着出去玩)呼哧喘着粗气,我以为它还能活,还不要紧,和平时一样,让它卧在我脚下。就在我写邮件的时候,刚才还响在耳边的狗的呼吸,倏尔静了下来。我知道狗总有一天会死,却没想到是此时。
夫死时可能也会这样吧。
可能直到夫不动弹了,凉了,我才能悟出,夫真的会死。
不过,最近夫衰老得太快,如疾风暴雨。钱的事,房子怎么办,死后的各种麻烦手续等,我不是没想过。别看我在这里一口一个“夫”,实际上我们没有办正式手续。
他倒是说过“我死了房子就是你的了,随便你怎么处理”。他是个艺术家,家里到处都是他的画。因为没有别的地方可放。房子就算想卖,也卖不掉。画要是卖掉倒是可以挣点钱,问题是轻易没人买。轻易没人买,说明偶尔还是有人买的,所以不能扔。
我嫌麻烦,过去曾想过,只要夫死了,第二天我就收拾行李回日本。可现在我的行李越来越多,收拾不过来……每次思考这个问题时,总是想到这里,我就头昏脑涨再也想不下去。还早呢!夫啊,会一直活着,到死为止。
死何时降临?不知道,没准儿永远不会降临。
最近我周围的几个女友都失去了丈夫。对我,她们都说了一模一样的话:他在世时,我快烦死他了;一旦他不在了,我就特别寂寞,特别特别寂寞。
母亲还活着时,离家长年住院,父亲孤独一人守着家,孤独一人等待着女儿回家看他,等啊等啊,就那么死了。父亲曾说过:“太寂寞了,太无聊了,如果我现在死了,鉴定书上的死因肯定是无聊。”
父亲的这种孤独,就是女友们的“特别寂寞”吧,我现在才意识到。
我做过美梦,夫要是不在了,烦人的事就消失了呀,我想几点睡觉,就几点睡觉,喜欢吃什么,就能吃什么了,多好啊。实际上他真的死了,我在这里一整天不和人说话,只和狗相伴活着。这也是遗传基因作怪吧,我切身感受到了父亲死前的孤独。
人也许能活到九十岁、一百岁,身体动不了,坐不了飞机,被社会遗忘,与友人来往得越来越少,陆续接到讣告,这个人不在了,那个人不在了。走不了路,跳不了尊巴,做不了饭,读不了书。然而依旧和别人一样,每天要度过二十四小时。
我觉得什么时候死都可以,但是不知道死何时降临。
也许每个人都想逃离这种苦,所以才有宗教。或者,才有阿尔茨海默病吧。有时我情不自禁地这么想。
母亲死后,我去医院收拾她的东西,用几个纸袋就全部装下了。母亲在病房生活了四年半,只拥有这么一点点东西。毛巾,牙刷,杯子,洗发水,纸尿裤。我忍不住为她喝彩。
我和母亲一直互不理解。在很多事情上,我不想变成她。不过这阵子,我慢慢能理解她了。
收拾她的东西时我想,如果能像她这样,身后不留一物地死去,实在很豁达,很利落。母亲之所以能这样,是性格和价值观决定的。我的性格和价值观,决定了我做不到。我肯定会攒无数东西,不舍得松手,直到死的那一刻,死后还要让女儿们费尽力气收拾。我很同情女儿们,不过,给父母送终和青春期一样,是人生必经的过程。
面对我的遗物,女儿们或者收拾,或者扔掉,过程中她们会想起无数往事,会低声地交谈:
啊真的,我们给妈妈添了很多麻烦,你看,妈妈写了这件事,写了那件事,说了这种话,说了那种话呀。妈妈的性格和人生选择也给我们添了那么多麻烦,让我们活得很痛苦,不过妈妈保护了我们,拼命把我们养育成人,把我们当作珍宝,也是真的。
她们会想,一个女人不遗余力地活过,一往无前地死了。接下来轮到她们了。
她们会想着这些站起来,用力脚踩大地,放眼自己的人生。
她们一定会这样的,我相信。
02
特别想问他,走向死亡究竟是什么感觉
这几个星期,夫的身体状况出现了大变化。
四天前,我和两个女儿,三个人一齐用力,把动不了的夫拉拉拽拽弄上车,送到了急诊。我们把死沉的电动轮椅改成手动模式,用木板垫平家门口高低不平的地面,把夫弄到车前,抬了进去。
我开着车,夫沉默无声,或者说在昏昏沉沉地半睡。这阵子他一直这样。几星期来,无论在餐桌前还是在工作间里,他都低垂着头昏睡。以前他若是坐着打了瞌睡,会咒骂自己,现在没这个力气了。
吃完早饭,睡着了。吃完午饭,睡着了。吃完晚饭,睡着了。
我们之间说不了几句话,他呼吸急促,话声虚弱。
去急诊的路上,我想,夫就快死了呀。我想起父亲死去的那天,父亲就像夫现在这样,站不起身,呼吸困难,说不出话,终于同意去住院了(之前坚决拒绝住院),上了医院的迎送车,几小时后死了。所以我默默开着车,心想,夫会以这个状态死去吧。
这几年来,去医院的路我走了无数次,早习惯了,知道哪个路段在几点拥堵,熟悉将要去的医院的每个角落。
夫要是死了,接下来将有好多麻烦事。大家经常说哪个老头子在丧妻之后,什么也做不了,一筹莫展,连存折放在哪里也不知道。我就是这样。
当年,我像只野猫住进这个家不走了,至今生活了二十年。我负责伙食费,在外面买东西的钱也是我掏。夫负责还房贷,交水电煤气费、房产税、房子的维持费。
我一头雾水,不知道东西放在哪里,该怎么办手续。所以现在我心里有两种心情在打架。第一,这么多麻烦事,他能不能往后拖一拖再死。第二,不可能万事皆有备,现在他死了,留给我无数麻烦,不也是浮世常情吗?啊啊,我还得联系夫的儿子和女儿呢(都和我年龄相近)。
四天过去了,夫还活着。
他在ER做了精密检查,得到精密治疗,复活了一丁点。一百年前的老年人若是到了这种状态,动不了,说不出话,进不了食,便会枯萎而死。现代医疗能使人苏生。他以为已走到终点,可是终点自己向前挪动了一段距离。我不是没有怀疑过,这难道不是违背自然吗?
母亲重病时,父亲年迈时,我无数次思考过这个问题,无数次想过,不做过度治疗,把死交付给自然规律,这是人本来的死法吧。
我这么想了,加上夫本人也一直闹小性子,表示坚决不去急诊室,那么我就顺着他,交给自然规律,让他在家里慢慢衰竭,等察觉时,“哎呀,断气了”,这种事也不是不可以。但我耐心地说服他,带他去了医院。
前几天,我忍不住问了夫:“你想活下去吗?”
我这么问他时,他的状态是:
白天昏昏沉沉地打盹儿,稍微动一下就剧痛难耐,手脚不再听使唤,站起时会跌倒,跌倒了无力站起,严重便秘,即使大便了,自己也擦不了,经常小便失禁,家里到处是尿臊气,一天要换好几次内衣和长裤……
所以,我特别,特别,特别想问他,走向死亡究竟是什么感觉。
同样的问题,我也想问父亲,但没能问出口。父亲是个普通人,没有力气和勇气直视问题思考答案吧。从他平时的话里,我能感受到,他总在想这件事,但我没能当面开口问。
再说回夫。夫是画家,以思考和表现为职业,是大学教授,喜欢辩论,滔滔不绝。因为辩不过他,我不知气哭过多少次。这样的夫,应该有能力回答这个率直的问题。
大约二十年前,夫曾大声宣称,他若是有一天身体不能动了,就给自己一枪结束生命。他说无法想象自己老了以后,要当着别人的面拉屎撒尿。(唉,大家都是这么想的。其实大家一旦不得不这么做了,当众拉屎撒尿就都很坦然。通过母亲,我明白了这个道理。)
夫说归说,现在他已到了不能动的状态。安乐死在美国有些州合法,据说去俄勒冈州就可以。万一夫提出想安乐死,手续办起来极其麻烦,所以我问他,想自行选择去死吗?
夫立即回答说:“No.(不。)”
“我现在的敌人,是身体不自如的自己,不是死。我还没有山穷水尽,还能和敌人拼。而且,我还能画画。画画是我人生的核心,只要还能画,我就要活着画下去。”
夫以清醒的头脑,坚决的态度,清晰的口吻,说了这段话。
03
原来一个人消失了,植物不会察觉
人们送了花。
夫在自己的工作间里死去。我们在立着巨大画作的墙前安置了床,他在床上生活了五天,然后死了。
花送来时,床已经收拾掉,房间里孤零零地剩了一张带活动轮的桌子。送来的花都放在桌上。又一拨花束送到,一拨又一拨。
我们抬出大桌放花。慰问卡片也送到了,无数卡片,都摆到桌上。我们点燃香蜡烛,摆放了他直至死前一直在用的手机(他用这个手机不停地呼唤了我)、电脑和眼镜。在他的威士忌酒杯里放了水,摆到桌上。水每日更换。还有照片。照片上他抱着孙辈婴儿,表情和蔼可亲。
日本友人为他烧了香,写了“御灵前”的牌位。我从海边掬来一捧沙,放进天草陶器小酒盅里,在里面插了线香。美国友人带来威士忌,倒进夫用过的好几个威士忌酒杯里,供到桌上。夫是个意志坚定的无神论者,现在这样子,好像彻底变成了日本习俗中“要成佛的人”,被鲜花围绕着。
头七,二七……第三个星期时,全家人聚到一起,火化了夫的遗体(此前安置在葬礼公司的冷冻室里,这边就是这种做法),然后叫了朋友,开了追悼派对。全部结束后,所有人都走了,剩了我一个人。
数不清多少次,我曾诅咒他:你赶紧死了算了。现在他真的死了,生活骤然裂开,现出一片虚空。
以前我知道会出现虚空,但无论如何也预料不到竟然如此虚空,啊,我想对所有与老夫过得不和睦的老妻说,这次我真的经历后,才知道,这种事竟然这么寂寞。
彻骨的寂寞。
不是劝诫大家珍惜眼前人,我根本不是这个意思。
我希望大家把自己放在第一位,要首先保证自己的生存,如果一味唯唯诺诺,顺从别人,生活将会失去意义,我们可以把对方踹一边去,毫无顾忌地活着。
尽管如此,如果他死了,真的寂寞。
我现在觉得,无论他多么烦人,有多少牢骚,只要他还活着,哪怕只是简单的“还在”,就是好的。一想起他的表情,我就泪眼模糊。这是什么眼泪啊。我在怀念什么啊。他活着时我那么讨厌他。
我们刚开始恋爱的那几年,他酝酿过甜美温柔的气氛,用这种眼神黏腻腻地凝视过我,然而这种时期转瞬而逝。
每天我做晚饭时,他坐到厨房里,给我斟上葡萄酒,自己倒一杯威士忌,拈着芝士之类的佐酒菜,一起喝上一杯。他平时憋在工作间里不出来,只有这时,我们才能脸对脸说一会儿话。然而如果话说得太深,意见就会对立,发展成吵架,弄得晚饭气氛也不好。
真的,不知有多少次我盼着他早点死。如果对一件事的看法有分歧,他会全力驳倒对方,不驳倒对方绝不罢休,根本不管对方是妻子,是孩子,还是同事,他一定会用话语把对方逼到悬崖边。他就是这种男人。
他这么紧追不舍,非要把对方伤得体无完肤,图什么呀!我想不明白。如果教育孩子,应该引导孩子,让孩子有正面收获才对呀。如果对方是生活伴侣,就别弄得那么黑白分明,留些情分不好吗?他不仅嘴上不饶人,一旦闹起别扭来,就几个星期不理我,(叹气……)这期间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
如果不是有孩子,我可能早就逃回日本了。实际上我多次想过带着孩子和狗逃跑。让《海牙公约》见鬼去吧。
要知道我可是一个主张“要活出自己来”的人,现在却以“如果不是有孩子”为借口,委委屈屈地过着不喜欢的生活,这叫什么事啊!我越想越不甘心,但身子还是动不了。这就是现实。我就是这样生活过来的。
几年前,夫的体力开始衰退,我们吵架次数变少。即使吵,他也不再咄咄逼人。他依赖我,似乎压上了全身的重量,最后几个月攀附在我这根救命绳上活着,然后死了,从我身边消失了。
我现在自由了。真的自由了。没有吵架,没有争论,想什么时候吃饭睡觉,想什么时候带狗出去放浪,都是我的自由。我带着狗,漫无目的地走,天黑了回到家,我对狗说话的声音,在房间里形成了空荡荡的回声。
过去他憋在工作间里不出来和他现在消失了,似乎没什么区别,实际上完全不一样。过去,我能感知到这座房子的深处有谁在等着我,现在这股气息消散了。
家里的空气沉寂下来,我发出的声响有了回声。房间配置、家具、墙上挂的画,都还是夫活着时的老样子。观叶植物枝叶繁茂,也没有变。原来在这里的一个人死了,消失了,植物不会察觉到的。站在厨房里的,只有我一个人。
站在窗边向外看。向外看的,也只有我一个人。
04
老去这件事,实在太寂寞了
我觉得人终有一死,没办法。
母亲死了,父亲死了,父母死绝了。一只狗死了,又一只狗死了。两个朋友死了。大姨死了,我小时特别疼爱我的大姨。不久前小姨死了,母亲的姐妹里最肖似母亲的小姨。表弟给我发来照片,我吓了一跳,以为母亲又死了一次。
有一对夫妇和我非常要好。他们住在柏林。妻子不到七十岁,丈夫七十四五岁。我们早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便已相识,起初我因为工作认识了妻子,后来结识了丈夫。我们几年见一次面,关系越来越亲近,他们就像我住在远方的大姐夫妇。我们之间保持着礼仪,又十分亲密,无话不谈。
这位丈夫现在患了癌症。前年秋天我去斯德哥尔摩时,途中去柏林看望了他们。我在前面已经写过。
春天时我们在东京见了面。丈夫消瘦了很多。不过我们仍和从前一样,漫步了东京,吃了美食。
“现在我吃不出味道,感觉不出美味了……”丈夫一直说。
今年一月我又去了柏林。因为想去森鸥外纪念馆,想听柏林爱乐,想见朋友。主要目的是去看望他们。
从去年春天到今年春天,一年时间里丈夫虚弱了很多。拥抱他时,能感到他的身体那么细瘦。不过,他为了我脱掉睡衣,和过去一样装扮得绅士而潇洒,围了颜色鲜亮的丝巾。
他还活着。还将活下去。我要看着他活下去。然而,只要稍微想一想他的事,我就感伤得不能自已。
他不诉苦,和我说了很多有趣开心的话,给我放了他喜欢的音乐。妻子也不诉苦,微笑盈盈,和以往一样给我做了好吃的。
刚发现得了癌症时,丈夫给我发来邮件:“我对妻子说,原以为我们能白头偕老的,把她说哭了。”这句话在我心头萦绕不去。
这一次,丈夫笑眯眯地说:“我们初遇时,她还在上高中呢。”
我开玩笑说:“哈,你这不是犯罪吗?”
他反驳我:“不是犯罪,那时我也年轻啊。”
一句话说得我哀伤难抑。
我知道人终有一死,没办法。我亲爱的朋友终将死去,没办法。但是,我一想到他死后将剩下妻子一人,就难受得要命。
过去我不会这样。我经历了山海人生,现在能想象出很多事情的逼真场景。再加上我熟悉这个家,几乎能想象出妻子将在家中哪个位置因为思念丈夫而哭泣。
我完全不懂德语,柏林对我来说是外地。但我经常去见他们,仿佛去离我家不远的小城。
每次回熊本,我都要去看望几位老人。作家兼诗人I九十岁了。评论家W八十七岁。W先生还健朗,I女士很衰弱,平时住老人院,经常住院。
每次去见I女士,我都发现她又瘦了。骨骼上贴着一层皮肤,嘴巴瘦成了鸟喙,人变得那么小,那么细,像个远离浮世的异人。
人终有一死,没办法。但我舍不得。
我告诉I女士,这阵子我跟W先生学了很多文学方面的事情。她夸奖我:“哎呀,你做得很好。”她还告诉我:“我也想当一个你这样的诗人。”
我很欣喜。母亲死前曾对我说:“有你在太好了。”这是母亲说给我的最好的一句话。但母亲没有对我的诗人职业说过什么,没想到现在我从I女士口中听到了。
那之后几个月过去,I女士变得更细更小,几近干涸,更加像远离浮世的异人。
本书连载刚开始时,夫的身体每况愈下,大家都知道,夫后来死了。那之后,我周围的几个人患了病,有人情况危急,有人离开了。我五十多岁时度过了快乐的更年期,现在六十多,感觉人生在褪色。
老去这件事,实在太寂寞了。实在,实在,实在,太寂寞了。
还有一个朋友也患了癌症。她与我同岁,我们相识几十年,经常见面,经常聊天。有一次我们说起癌症,她不经意地说:“死,其实就那么回事。让我难过的是,平日里,我看见落日那么美,看见云那么壮观,狗那么可爱,都不能跟人说了。”
我默默听她这么讲,当时没能领会其中意味。朋友的肿瘤是初期的,做了彻底切除,暂时还不会死,但这两句话萦绕在我心间,随着时间的流逝,发出了越来越清晰的震响。
本文摘编自
《身后无遗物》
作者:[日] 伊藤比吕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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