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升即走”的淘汰升级,在全球范围内,更多学者无法获得真正的“终身教职”

研究不会因为离开而终止。

随着日益增长的供需矛盾,“非升即走”的淘汰升级,在全球范围内,更多学者无法获得真正的“终身教职”。人才的流动,正刚刚开始。

在此前报道(《非升即走之下,学者有更深的隐忧》)的采写中,记者遇到了五、六位从高校离职的教师。他们或是直接被“非升即走”淘汰,或是在晋升压力、心理落差中选择主动离开。

在很多人眼里,失去体面的身份有过挣扎、恐惧。但打破思维的边界,在工业界、产业界,同样可以做好科研。

这些叙述并非鼓励离开,而是一种探索:能否保有对学术的热爱,寻找更多人生的可能?

失去“体面”的身份,有过挣扎

秦朗 某省属重点高校预聘副教授-心理医生

2021年我就考虑过,要不要重新找个出路。

当时我在哈佛大学访学,和一位心理学家经常交流。原来,学术的“无意义感”不止出现在国内。他无奈地问我,现在的科学为什么这么难以突破?曾经出现一个重大的成就,就是科学道路上的明灯。现在,很多研究是碎片化的,隔靴搔痒,解决不了实际的问题。

很长时间里,我就在思考,要不要换一个“实实在在”的工作,每天帮助一个人。看到改变的结果,会给我更大的踏实感。

放弃教授的身份,是件特别纠结的事。我身边的人总觉得做高校教授特别尊贵、体面,我离开是一定会后悔的。我当时也抱着侥幸的心理,万一终期考核过了呢。

但访学回来后,我的焦虑越来越严重。哪怕我去度假,面前是大海,心里还在想,该写怎样的“本子”?

最后还是等来了“淘汰”的结果,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差了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但七年的循环里,我不是没有在努力争取项目,就像西西弗斯推着石头,永远达不到山顶的指标。与其说打倒我的是“非升即走”,倒不如说是一种绝望与挫败的感受。

离开学校后,我转行做了我自己认为更有踏实感的心理治疗。我现在是一名实习心理医生,暂时还没有收入,但我有学习的兴奋和好奇,也有更多的时间去读书和享受生活。

陈斯羽 某省属重点高校讲师-正在教育界找工作

其实流动对我来说,已经是常态。我最早做过几年记者,后来又去英国读了硕士,然后跟着我的导师到香港读博,做了几年兼职的研究员,才进入高校工作。

任务上的省级项目我是能完成的。但任务书上的要求只是一条底线,我申请过两次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都没有命中,评职称很难。

第一次晋升副教授失败,我有过犹豫要不要离职。当时我带了7个研究生,我就想着等他们的学业完成再说。不过因为家里的一些缘故,半年后我就提交了辞呈。

离开后,我还是想找一所学校工作。我很喜欢思考、观察,然后把我的想法传达给其他人。这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

我目前还在面试当中。如果面试失败,我考虑做一个教育方面的项目团队。之前我去过英国、香港、美国,观察了那边的教育模式,可以为很多想要留学的孩子提供咨询。同时我也想从中挖掘一些可以借鉴的教育方法,在当地办些沙龙,传递给有需要的家长。或许我能搭建起沟通各国教育理念的桥梁呢,这是我关于未来的小小愿望。

张妙 某985高校讲师-自主创业

我当时签的是十年的长聘合同,前三年是考核期,考核通过就能留下,拿到100万元的安家费,这是个很诱惑的数字。

要完成指标特别“赶”。晚上11点的学院办公室,为了通过考核,所有老师都在熬夜写文章。我看着身边有的老师一年能出15篇、18篇论文,焦虑得睡不着觉,质疑自己为什么比别人差,到底能不能做学术?我已经在挣扎,要不要离开学校。

我也想过造假、灌水,在数据上做些手脚。有一次,我去找我的导师谈心,她对我说,走捷径看似容易,但走错一步,学术生涯就可能会结束。

我感到迷茫,下一步该怎么走?我不知道出去之后能做些什么?在之前读研究生与博士时,我没有想过除了老师之外的职业。

对我和身边的博士来说,成长路径好像被固定了。曾经我和我的同学们,80%的人都去了高校,只奔着教师的岗位。

我比较“一根筋”,我总想着,要做学术,要干出一番成就。我第一次萌生想做研究的想法,就是看到了屠呦呦的报道。想和她一样,在领域里立起一块里程碑,哪怕花上十年、二十年。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埋头读书,和社会是脱轨的,不知道职场需要什么,也不知道出来了能做什么?恐惧打破现有的生活。

三年的考核期太短了,我很难在理想和现实里找到平衡。我在日记本上写下,我要转型,试试其他的可能性。半年后我决定辞职。我对自己说,人生可以做更多的事。

我走的时候拿了不到8万元的安家费,由于违反劳务合同中的服务年限要求,赔付了将近14万元。

离开后,我一直在自己创业,同时做自媒体的账号,为更多高校教师的交流搭建平台。我没有后悔,外面的世界比我想象中大得多。

在企业,同样可以做好科研

袁孟凯 某985高校青年副研究员-大厂医疗部门负责人

2020年,我离开了高校。尽管已是流行病学实验室的主任,但在我看来,自己的能力还没法发一些顶尖期刊的文章。

当时我们学校已经改变了“非升即走”的规则,留下容易,但晋升很难。身边很多人对我说,“你能接受到退休时,还是副高(副教授)吗?”我答不上来。

我们的工作又需要跑基层,和一些人应酬谈合作,我的身体出现了状况,这才决定主动辞职。

我想着到外面的世界看一看,尤其是工业界、产业界,究竟是什么样的?

离职后,有一些猎头主动联系了我。我看了几家公司,决定入职一家上市的药物企业,做基因检测和创新药的销售。一年后,我又跳到了大厂的医疗-数据部门,做部门的主要负责人。

企业的工作模式和高校区别很大。在高校时,我经常单打独斗做一些研究,我是实验室里的主心骨,可以决定课题的研究方向。

而在企业,我没那么自由。团队是讲究配合的,所有人都在朝着业务的目标协作,不会有很多的时间留给我完成工作。我需要快速地掌握一些词汇,学习新的知识,这是跨行带来的最大挑战。

刚开始也会有一些偏见,说一个高校老师,是不是就是一个“书呆子”?

我没有气馁,我很快掌握了所有的新词汇,用了科学技术上的一些分析方法,在一个月的时间里,从业务榜的第六、第七名直接跳到了榜首。原来,科学技术在高校以外的地方也可以立足。

三个月后,我就拿到了公司历史上最大的一个单子,7000多万(元),这是我之前没有过的体验。

我逐渐意识到,如果心里有对科研的热爱,研究并不会因为离开而终止。岗位只是一种形式,在企业,我同样可以把科研工作做得很好。

前不久,我们大厂团队和国家癌症中心合作,在柳叶刀杂志上发表了医学文章,也有很高的学术价值和不错的影响力。

现在经常会有一些迷茫的老师问我,要不要离开学校的岗位?我会和他们说,最重要的还是审慎思考、遵从内心。

我有不少的同事,后来没有通过“非升即走”的考核,根据他们学院的规定不用离校,但要被降职,从研究员变成工程师,很多人就会觉得没面子、不舒服,变得越来越低落。我的学长就没有介意,他和我说,科研本身就是我喜欢的事,我只要在学校里能有个岗位,能做研究就好。

到底是喜欢科研,喜欢这份工作,还是在乎“教授”“杰青”“优青”的帽子?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选择,都可以问问自己。

周宇超 某985高校副教授-生物医药公司员工

我离开不只是考核压力,更多是没有处理好和学院领导的关系,长期处在情绪压抑的状态,才决定主动离开。

2020年我离职时,本打算“两条腿走路”:一边找高中里的教师岗位,另一边去工业界、产业界求职,投了不少公司的简历。

之前我和其他的一些学者,从没想过去企业的可能性,因为我们并不了解学校外的世界。我会担忧,公司是不是介意高校的工作背景。

但接触下来,我发现,公司招聘不论“出身”,更重要的是人才和岗位的匹配度。

一些公司对科研人员有很大的需求。像研发属性的岗位,就有“科学家”“研究员”,要求求职者在科研领域有很深的理解和扎实的研究基础。在业务要求上,和高校做科研区别不大,我现在的公司很小,研发相关的岗位也有50多个。

但仅仅有科研的能力并不足够,企业告诉我,他们也很希望这些科研工作者,具备管理和团队协作的技能。

进入公司后,我逐渐体会到,高校学者最难的,是对时间的把控。很多时候我们在高校做项目,时间一给就是三到五年。但在公司里,一定要快速、准时地交付成果。

企业的科研,也和高校有所不同。特别颠覆我认知的是,其实在企业做研究,是件很“纯粹”的事。

只要我有一些创新的想法,项目评估后具有可行性,立项是比较顺利的,领导也会给我足够的自由度,选择自己的团队和进度。

而且企业做研究,一定要解决实际的问题。在高校的时候,我有不少和企业合作的横向项目,70、80万(元),对当时的我来说是一笔很大的数字。

但现在我看到,企业的项目都是千万(元)量级的。很多时候,企业和高校之间没有搭建起很好的桥梁。企业并不信任高校教师能交付真正的成果,校企合作很多时候是为了符合政策的导向,能有“示范性工程”,因此给高校的项目往往是一些“边角料”的研究问题。

身份的变化,让我更加意识到,如果在校企之间,能有更好的衔接机制,是否就能让高校研究有更多的成果转换?

学界的时光,并非虚度

周宇超

我的管理能力其实是在高校工作中积累的。在高校时我有研究团队,带了一些博士生。怎么给这些学生分配时间,照顾到每个人的能力和感受,这些经验都可以借鉴到现在的团队管理中。

还有一个技能是“写本子”。企业要申报一些项目,尤其是和政府合作的项目,需要规范的书写。我之前写本子的能力,现在又能应用起来了。

秦朗

离开后的半年里,我总有种空落落的感受。我有时还会梦到在学校里的时光,有种丢掉压力后的失重感,似乎少了点什么。高校工作留给我的后劲太大了。

让我更难忘的,是和学生之间的相处。

在学校时,我是喜欢教学的,不仅仅是讲PPT。我会和学生交流一些人生的经验和启发,有很多女生喜欢来找我谈心。

我记得离开学校时,学生们纷纷来给我留言。有人写了小作文,说很喜欢我的课,以我为榜样,“姐姐是永远的神!”也有人说能有我这样的老师,是很开心的事。这个时刻,我很感动,也很有成就感。

陈斯羽

曾经的学习与工作不是无用的。

我以前根本就不喜欢学术,我在学校念书时,什么也听不懂,就觉得学者和老古董一样。后来我当记者,觉得到处跑,看看世界多好,但是到了30岁的时候,我感到自己没有进步,才考虑去留学看看。

读博时我发现了学术的魅力。当时我的老师对我们是“自由放养”的,但他告诫我们,一定要在浮躁的世界里静下心来,投入自己感兴趣的事。

在学术界时,很多学者教会我,真正能把学问做好的,不是那些多聪明的天才,而是有决心、有自制力、有独立想法的人。他们往往有稳定的情绪,愿意为热爱的事物付出时间和精力。

这些经历,改变了我很多认知。现在我还是愿意去探索一些未知的领域,对一些事物投入时间,我会满足于每一点的收获。

袁孟凯

学术界的经历,对我现在岗位的帮助真的很大。

我的两份企业工作,分别承接了我博士和博士后阶段的研究方向。在第一家公司工作时,我的工作内容之一,是判断哪些企业符合药物的科学标准。我之前在学校有专业知识的储备,能够进行快速、准确的判断。在现在的医疗团队里,我们会做一些流行病的筛查项目,我前几年在流行病学实验室里的一些研究、样本分析,包括人脉资源,都能够发挥作用。

让我很感慨的是,再追求利益的商业人士,同样尊重科学。

我们其中一项业务,是帮助中国的药企走向全球市场,参与技术和专利的竞争。我们团队中的学生都有让国产创新药走出去的抱负。

欧美企业的负责人听到我们谈起专业,讲起科研,会有很多赞扬和敬佩的声音。他们其中很多人,也是高校工作过的知名学者,对学术、科学是有敬畏之心的。

而多年的研究经历,让我面对新的技术不会畏惧。像现在公司对代码、数学要求很高,我愿意沉下心学习,把这些知识“吃透”。

许多刚开始的坎坷,在不久之后,我会突然发现,其实没有这么难。无论在高校还是企业,考核都没法避免。指标不过从论文、项目变成了“单子”,也就是药物销售的成交量,或者是KPI的数字。

因此学习是件终身的事。停下脚步,在哪里都会面临被淘汰的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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