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国科学院南京地理与湖泊研究所所长岗位上退休近20年,虞孝感始终保持着他们那一代的严谨作风。
答应接受采访的第二天,虞孝感专门跑回所里,登记预约好一间活动室;采访安排在下午,当天一早他便提前等候,以免误了时间;和记者见面时,虞孝感拎了一袋子期刊书籍,都是他已发表的既往研究成果,书页间塞了小纸条,标注着主题、页码,和对应采访提纲上的问题编码。
虞孝感已年过八旬,前段时间,他好奇网络热点,突然沉迷追剧,两天看完电视剧《繁花》沪语版,他评价,“蛮有味道,特别亲切。”方言是一重原因,虞孝感是无锡人,无锡和上海同属吴语区;剧中情节是另一重原因,主角宝总在上海和平饭店包下的一间办公室,唤起他40年前的回忆——
“我到上海扬子江饭店参会,当时国务院上海经济区规划办公室设在那里,王林、汪道涵先后任主任,电梯也是这样,专人操作,一扇铁门拉开关上。”上海经济区被认为是我国区域一体化发展的最早尝试。虞孝感记得,那次会议上,汪道涵提出,要赶快把南京和上海之间的高速公路建起来,两地经济往来密切,建公路也能促进钢铁工业发展。
不过,1988年6月,成立不到6年的上海经济区撤销,一体化初次试验宣告失败。“得罪人呗。”虞孝感摆摆手,这个独立于行政区划之外的办公室扮演“老娘舅”角色,吃力不讨好,故而经常成为“被告状”的对象。当时,虞孝感正在参与上海经济区的部分规划,若编写完成,将成为长三角区域首个规划,可惜如今连进行到一半的初稿都找不到了。
虞孝感是最早亲手给长三角绘蓝图的一代人。自20世纪80年代起,虞孝感的工作重点始终在长三角区域和长江经济带的规划编制上。他当年的遗憾,已被后来人弥补——上海与南京之间,织成了密集的交通网络;《长江三角洲区域一体化发展规划纲要》颁布,没编完的规划得到延续;长三角一体化的进程重新推动,区域协同发展成为共识。
虞孝感近照。
一块“烫手山芋”
过去了近40年,虞孝感仍记得莫干山会议上硝烟四起的场面。
1984年7月,虞孝感受邀参加在浙江湖州莫干山举行的太湖治理论证会,会议召集人是当时担任上海经济区规划办公室主任的王林,参会的有七个部长级的干部,上海、江苏、浙江三地水利厅“一把手”,大学和研究所里的专业人员,大家都是“老水利”。这也意味着,若有矛盾,各方都“不好惹”。
会议聚焦其中一个问题:超量降雨汇到太湖,水往哪排?太湖平原水网纵横,地势较低,受台风和梅雨影响,洪涝灾害频发。长江流域规划办公室先前尝试给出一个统一的泄洪方案,但无奈,因行政区划涉及沪苏浙三地,各自管辖,讨论很难继续下去。
冲突的激烈性和问题的复杂性仍超出虞孝感想象。“排洪费钱又费土地,谁都不愿意承担。”虞孝感分析,浙江地处太湖南岸,地势比北岸高,泄洪难度大;上海经济发展程度最好,若被“淹”经济损失不得了;江苏也有难处,耕地资源本就紧张,这么多人要吃饭怎么办?确实各地都不容易。
20世纪80年代初,虞孝感在德国交流学习时的住所。
关于长三角的区域研究,虞孝感当时还是新手。在此之前,他学术上的代表作是关于青藏高原和农业地理的。20世纪70年代,虞孝感参加我国第一期青藏科考——8月的青藏高原还在落雪,他们7个人挤在一辆解放牌卡车车厢,载着4个柴油桶,备着4个月的口粮和几卷铺盖,早上煮面条,中午以炸油饼果腹,晚上到有淡水的地方搭帐篷过夜,大家轮流站岗,周围一两百公里范围内不见人烟,静得可怕。
回头再看,这成为他成长的转折点。1980年,青藏高原国际科学讨论会后,虞孝感受邀作为洪堡学者到德国进行交流与合作研究。出发前,他的老师、中国科学院院士周立三叮嘱:“拓展研究领域,长三角关乎我国经济命脉,把德国先进的国土整治和区域规划的理论和方法学习好,带回来。”
20世纪80年代初,时任国务院总理赵紫阳到法国考察,发现对于解决地区之间经济发展不平衡、经济发展与环境保护存在矛盾等问题,国土规划和整治是好办法。但国内对于相关工作如何开展,缺乏经验和理论。虞孝感在德国交流期间,到鲁尔区规划局各个处室学习,待足了两个月,了解规划编制全过程。1983年底回国时,虞孝感的资料和书籍太多,装满几个大箱子,远远超重,中国驻德大使馆得知是科研资料,请工作人员帮忙打包,免费运回国。
1996年,虞孝感参加“八五”国家科技攻关表彰大会,在人民大会堂前留影。
回国后,虞孝感的研究方向转到长三角国土规划。虽然做足了理论上的准备,但现实问题的复杂性仍然棘手。人们着眼于解决温饱问题,围湖造田的情况比较普遍,河湖面积缩小了很多。再加上河道清淤不及时,河湖的容积量也大大降低。若发生洪涝灾害,水位势必会上涨很快,人们的生活生产安全将受到严重威胁。
会议开了8天,最终艰难产生一个方案——按照新中国成立以来,围垦太湖流域水面积的数量比例来分配洪水排放量,并把科学计算研究的任务交给虞孝感所在科研团队。
任务领回去,虞孝感团队通过制作精准的太湖流域微地貌图,在高差较小的平原地区寻找最合适的洪水出路,帮助解决洪水通道问题;同时通过不同时期的地图比对,确定太湖被围垦的面积,从而换算三地洪水排放量。
那次会议后不久,国务院正式批准成立太湖流域管理局,实现“一块牌子”管太湖全域。“互扔‘烫手山芋’和互相‘踢皮球’的情况,这之后少了许多。”虞孝感说。
“看不见”的战争
发展资源有限、但无法平均分配的情况偶尔出现,此时,长三角内会发生另一场“看不见”的战争。
苏南要新建一个机场,选址在哪里?20世纪90年代,虞孝感团队主持苏锡常地区规划编制。常州有奔牛机场,苏州有光福机场,无锡有硕放机场,彼时规模都比较小,偶尔飞几趟民航班次。三地都想把新机场“写”进自己地盘里,争论不休。
“一个地方没那么多货物,没那么大人流,建那么多机场干什么?”虞孝感理解各地想法,机场建在自己行政区划范围内更方便把控,但建设需要土地,维持需要成本,机场数量过多,看似方便人们出行和经济往来,其实是对资源的极大浪费。
苏锡常区域乡镇企业发展已是蔚为大观,社会学家费孝通将其总结为“苏南模式”。“苏南人脑子聪明,学什么都快,反倒容易出现重复建设的情况。”虞孝感回忆,当时电视机、冰箱、洗衣机被称为“结婚三大件”,在市场上紧俏,各地一哄而上,每个市都争相有一条生产线。他停顿了下,强调说,“这是一体化过程中需要特别注意防止产业过多重复建设现象。”
城市与城市之间达成合作,苏南区域完全可以共用一个机场。当时规划中初步确定,新建一座苏南国际机场,选址地处无锡东北角的羊尖镇,那里可用土地面积广阔,尤其重要的是,到三市距离都差不多。不过后来方案因故未得到实施,此事便耽搁下来。
1995年,无锡硕放机场被批准改造为军民合用机场,成为无锡市与苏州市共建共用的区域性枢纽机场。苏南的新机场计划就此作罢。
1994年,苏州农业代表团访问美国,虞孝感带队,在好莱坞参观留念。
发展资源在长三角颇为抢手,对此,虞孝感很快增加了新的体会。而当时问题的解决方案往往是加大建设力度,通过人工改造争取更多可用资源。
“江阴有段仅剩100多米的长江岸线,被三家单位同时看中,争得很厉害,能不能帮帮忙?”时任江苏省计委副主任郭士良找到他,商量解决一个难题。彼时,虞孝感团队刚完成江苏沿江规划编制。
三家单位都不好“得罪”:一家是江阴修船厂,维修万吨级以上的大船,一家是当时航天部的卫星测控基地,还有一家是当时交通部直属的江阴港。但这段岸线最多只能建设一个码头。“这一段当然不够分,看看江苏其他地方。”虞孝感意识到,随着经济增长和产业发展,对航运和海运提出了新的需求,港口码头远远不够用。
虞孝感团队着手调查江苏的岸线资源。要满足万吨以上轮船停靠作业,能建码头的岸线需要满足的条件很多,包括前沿水深10米以上、水域宽度500米以上、岸线稳定、后方腹地方便修路和建设仓库等设施等。太仓港和常州港都是那次调查中的收获:前者岸边水浅,芦苇蔓延,但500米栈道延伸出去后,水深达标,江面宽阔,2022年货物吞吐量突破2.6亿吨;后者岸边原本也是芦苇塘,清空后建起港口,总设计年吞吐量超过3000万吨。
这次调查还促成了一段跨行政区的合作佳话。“江阴岸线条件优越,江对面岸线条件也是同等稳定,却仍待开发。”虞孝感给地方政府出主意,“何不一起利用起来?”
靖江是江阴的对岸城市,限于财力和建设规划,百里长江岸线还有40公里亟待开发。而一江之隔的江阴,岸上码头林立,企业密布,全长35公里的长江岸线资源几乎用尽。江阴有向外拓展的愿望,靖江有招商引资的渴求,2003年,两市正式签订协议,实施两岸联动开发,建设江阴经济开发区靖江园区,促进了两地经济发展。
几十年后的回响
“在港口选址时缺少生物多样性保护的考虑。”刚讲完长江岸线开发的成就,虞孝感话锋一转,语气中满是愧疚,他想起了生活在长江里的鱼——原先岸边的芦苇被清除,建港口不需要这些,但不少芦苇塘也可能是鱼类的产卵场,它们无处可去了。
改革开放后,长三角大搞开发和建设,面貌日新月异。进入21世纪,长三角也最先直面经济发展与环境保护之间的矛盾。
2007年,太湖蓝藻爆发,污物随着波浪层层泛起。无锡市饮用水源地受到污染,超市饮用水抢购一空,约千万人遭遇饮用水水源污染的威胁。
虞孝感给记者展示了一张照片。1966年,在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上学的虞孝感和父母在太湖边合影,太湖清澈见底,水草浮动。他上的初中就在太湖边上,一到夏天,经常下河湖游泳。即将退休那年,参加干部疗养,住在太湖边,他又下太湖游泳,没一会儿便上岸了,赶紧用自来水冲洗身体,不然浑身发痒。
1966年,虞孝感和父母在太湖边合影。
早在20世纪80年代,研究所和环保部门便在太湖边上设了环境监测站,时刻关注太湖水质、底泥、水生生物的变化。“眼睁睁看着太湖水质几乎每10年下降一个等级,很难过。”虞孝感写报告、写文章,呼吁政府部门采取行动,还曾向无锡政府建议,不能将城市自来水取水口只放在长江,不能放弃太湖作为饮用水水源地,要坚持太湖治理。
但当时,重经济轻环保的思想还是很普遍的,“汇报工作,环保部门都得靠后站。”虞孝感说。
太湖蓝藻爆发当年,虞孝感发表文章《从国际治湖经验探讨太湖富营养化的治理》,分析太湖治理上存在的主客观原因,认为地方领导处理经济和环境关系方面一手硬一手软,出了问题忙一下,过后恢复原样;体制机制上,缺乏权威的流域统一的水问题管理、监督、执法机构;治污目标急功近利,目标大,力度又不够,治理方法治标不治本。字里行间,虞孝感痛心疾首。
这些年,对“先污染,后治理”的固有模式,长三角痛定思痛。2011年,我国首部流域综合性行政法规《太湖流域管理条例》出台,在全国率先建立健全省市县乡村五级河湖长制体系。前不久,好消息传来,2023年,太湖水质藻情达到2007年以来最好水平,连续16年安全度夏。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虞孝感几十年前编在规划里、写在文章中的更多长三角建议,如今正一一落地——
得知上海和苏州通地铁的消息,虞孝感毫不意外,“经济发展这么快,互通是必然。”他和团队在20世纪90年代的长三角规划中便提出来,上海和苏州等市的地铁终究要接轨的,当时各地便很支持。
2009年,在《从极化区的功能探讨长江三角洲的扩展范围》一文中,虞孝感等人提出,随着上海、杭州、南京等城市服务能力增强,交通基础设施支撑提升,应将当时长三角包括沪苏浙16市的范围,进一步拓展到安徽,为长三角经济发展提供更加宽广深厚的战略“腹地”。2016年,《长江三角洲城市群发展规划》正式将长三角扩围到三省一市。
2005年,虞孝感等人在文章中探讨了土地利用效率低下的问题,“长三角地区是我国国家级开发区最密集的地区,全国52个国家级开发区,长三角就有12个,还有不计其数的省、市、县级开发区。”不过,这些开发区存在土地开发强度大,单位土地投资量偏小,产出率较低,圈而不用等情况。现在,土地利用效率颇受重视,在沪苏浙交界处,长三角生态绿色一体化发展示范区正加快建设,去年2月,示范区总规被批复,其中明确提出,示范区要“减量”发展,探索路径便是减少建设用地面积、提升单位建设用地地区生产总值。
覆盖地理范围扩大,交通基础设施互联互通,发展模式转型升级,当年虞孝感绘在蓝图上的长三角,正成为眼前的现实。
2021年,虞孝感(左二)和学生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