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师拉斯洛·爱德华·邬达克在上海留下了超过百幢的单体建筑,其中诺曼底公寓的构造以及作为“船”的隐喻,都暗示着一个民族正在颠沛动荡中艰难地航行。1953年以后,诺曼底公寓更名为武康大楼。
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诺曼底公寓里的周鼎与曹南乔,义无反顾投入到抗战的斗争中。高渊的新小说《诺曼底公寓》,以建筑为载体,以全新的空间叙事,展现属于老上海的战争与和平、痛苦与荣耀、光荣与梦想。
本文为作者后记。
《诺曼底公寓》新书发布会海报
我始终相信,这幢大楼里曾经发生的故事,一定比建筑本身更精彩。于是,有了长篇小说《诺曼底公寓》。
大楼下面
这个世界上的事,是由无数个偶然构成的,但有些偶然其实是必然。如果没有那次超近距离的观察,我可能也会写长篇小说《诺曼底公寓》,只是要等待另一个偶然。
那是两年前,一个初秋的周末午后。我开车沿着淮海中路由东往西,开到那个著名的六岔路口,绿灯翻成了黄灯,我没犹豫,踩下了刹车。
后来想想,那个黄灯或许是故意为我设的,也是想考验我一下,如果我一踩油门过去了,后来的故事就是另一种叙述了。
作者高渊
停在第一排,就像坐在“VIP专座”,看一场没有导演,但全场整齐划一的大戏。红灯一亮,街边的人群一起潮水般涌向马路中央,大多数人站在斑马线上,也有不少人干脆走到路中心。不管站在哪里,所有人都举着手机,以面前那幢八层楼的红色楔形大楼为背景,疯狂自拍,有人在喊:“诺曼底公寓!”
我放下车窗,由左向右转动脖子,余庆路、天平路、淮海中路、兴国路、武康路这几个路口上,还有人不断如飞蛾扑火般,跳进灼热无比的路中央。变绿灯的瞬间,所有人瞬间退潮,马路车行道上一片空荡。
这是有点魔幻的一幕。但近些年来,上海人已经慢慢习惯了这样的万众瞩目,对此情景不再大惊小怪,最多只是在节假日景象过于盛大时,才轻轻感慨一下:“这真是值得研究的社会学课题。”
在曾叫诺曼底公寓的武康大楼下,这些自拍的人,其中大多数是年轻人,他们到底在拍什么,在看什么呢?
大楼外面
答案或许五花八门,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首先当然是看楼。
我虽从小生长在这座城市,但第一次听说武康大楼,已经上小学五年级了。那时候,班上有个小个子男生,坐在第一排,身后就是我。此人外号“小猴子”,自然非常捣蛋,班上几乎每个同学都被他惹毛过。有一天终于轮到我,下课的时候动了手,双方都破了皮。
“小猴子”虽欠打,但心软。下一节课下课时,见我依然板着脸,厚着脸皮来套近乎,说了一堆好话,说起他爷爷住在武康大楼,家里有四个房间,还有抽水马桶,说下次带我一起去玩。
周边好些同学凑拢过来,“小猴子”更加眉飞色舞,说那个大楼是三角形的,看上去就像一艘大船,顶楼最中间有一套最大的房子,有六七个房间,就像“船长室”。当时是20世纪80年代初,班上这些住在上海逼仄老城厢的孩子,难以想象还有这么大的房子,都觉得他在吹牛。但在我心中,对这座模样奇怪、内部奢华的大楼,有了点好奇心。
后来,数不清多少次从武康大楼跟前路过,当然也曾登堂入室。作为老上海第一座外廊式公寓大楼,因为地处六岔路口,只能依楔状地形设计,形成了狭长的楼身,而且呈约30°的锐角,再加上楼高近30米,从西面望去,便如一艘巨轮。
但一开始,我真觉得“小猴子”在吹牛,当时大楼的外墙陈旧且污损,上空的架空线更是杂乱无章,就如一个披头散发的老妪,枯坐在那里。
后来,上海要办世博会了。我又经过那里,外墙显然作了精心修整,架空线似乎也打理过了,就如一个洗了脸梳了头的中年妇人,施施然站在那里。
又过了将近十年,再经过那里,索性连架空线都没了,就如一个容光焕发的少妇,飘飘欲仙地接受膜拜。
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发现,“小猴子”当年诚未欺我。但武康大楼渐成网红地标,且红得一发而不可收,就靠独特的巨轮外形?
大楼后面
我想,大楼底下无数举目仰望的人,他们还在看大楼背后的人。
有个名字,跟这座大楼紧密相连,叫做拉斯洛·邬达克,他是赋予大楼独特外形和舒适功能的建筑师。他的上海经历,现在是无数大楼仰望者心中的传奇。
拉斯洛·邬达克(Laszlo.Hudec,1893年1月8日-1958年10月26日)
1918年10月,一艘从中国东北驶来的日本轮船,抵达上海码头。20多岁的邬达克,一瘸一拐走在人群中。他是奥匈帝国的伤兵,是哥萨克人的俘虏,是不名一文的“洋瘪三”。
29年后的1947年,他带着家人搭乘“波尔克总统号”轮船离开上海,行李中装着两样笨重的东西——一张绘图桌和一扇木门。而无法带走的,是他在上海留下的上百幢单体建筑。
在逃亡上海之前,他只学习过建筑设计;在离开上海之后,他基本没有作品问世。很多人奇怪,这个连国籍都有争议的人,为什么能在上海如此成功。或许,邬达克脆弱的边缘人身份,使他更注意沟通,而他兼容并蓄的建筑理念,比傲慢的外滩建筑,更受华人业主的欢迎。
现在较权威的说法是,邬达克是斯洛伐克裔、匈牙利籍。有人开玩笑道,他是“斯裔匈籍旅沪建筑师”。其实,完全可以说得更直白,他就是一个“上海人”。只有上海,才让这个身份存疑的人有了施展空间,因为上海从来都是英雄不问出处。
大楼里面
我觉得,仰望者们除了想看大楼背后的人,还会把目光投向大楼里面的人。
1924年,这幢大楼正式落成,因为投资者万国储蓄会的法商背景,起名“诺曼底公寓”。当时入住的以法国侨民为主,也包括一些欧美商人。上海字林洋行出版的英文《中国行名录》中称,诺曼底公寓的63户户主中,有嘉第火油物业公司销售总代理、美亚保险公司上海办事处经理、罗办臣洋行老板以及西门子公司经理等。
大楼建成的最初10年里,是完全排斥华人入住的。当然,大楼里华人不少,他们都是仆人、司机等。直到1936年后,个别跟法租界有公务或商务关系的华人,开始可以入住。1941年,在“归还租界”的大背景下,大楼里又住进了一批华人。抗战胜利后,大楼被孔祥熙次女孔令俊买下,她本人也住了进去。1949年后,大楼产权收归国有,搬进了众多南下干部、文化界人士和行政人员等。
建筑,只有住进了人,才有了灵魂。对一幢地标大楼的阅读,如果只停留在外形研究和建筑师介绍,而不触及里面的住户,是远远不够的。
目前,有详细档案资料可考的,基本上都是1949年后搬入的。越往前,住户们的面目越模糊,行迹越朦胧。因此,虚构成为一种必然选项。以小说笔法,记叙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发生在诺曼底公寓里的风烟往事,或许也是献给这幢百年大楼的微薄寿礼。
大楼上面
如果我也在大楼下面,我的目光不会只盯着大楼本身,会把视线慢慢抬高,直至越过顶楼傲然而立的“船长室”,看着大楼上空蔚蓝的天空和流动的浮云。我觉得,这是仰望的更高境界。
一幢百年建筑,是向现实、历史和人们的所思所想开放的。悠悠沧桑中,一切人与事,都是流动的浮云。沧桑看云,便是回望历史的诗意与不堪,回首命运的悲喜与跌宕。
小说《诺曼底公寓》以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上海为时代背景,以法租界内的诺曼底公寓为舞台,以公寓小看门人周鼎的成长经历为主线,用文学方式去想象和描摹这幢著名建筑的前世今生,刻画了一组中外人物的悲欢离合。
他们中,有白手起家的犹太富商,有古板固执的船公司经理,有忍辱负重的地下党员,有风骚迷人的法国美女,有性情迥异的异国姐妹,有善于经营的宁波少妇,有市侩善变的电梯工人,有神秘莫测的外国特工,有敲诈勒索的青帮人物,有粗鲁狡诈的租界巡捕……
这是基于真实历史背景的虚构故事,是诺曼底公寓的爱恨情仇,是昔日战乱年代的市井百态,也是老上海的生命协奏。记叙大楼里的人,是记叙大楼的往昔,记叙那个时代共同经历的历史,也是记叙这座城市不能被忘却的记忆。
当我写完这部小说,不自禁地想起,曾同窗的“小猴子”,已经走散了40多年;想起曾落魄而来的邬达克,已经离开上海70多年;想起大楼里的住户们,已经进进出出了近100年。他们以不同的方式,为大楼赋予了生命。我固执地相信,不仅他们是鲜活的,小说中那些虚构人物也是真实的,他们肯定来过。
因为这是上海,一座比虚构更神奇的城市。
《诺曼底公寓》
高渊 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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