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草纲目》是我国最重要的医药学典籍之一,曾被达尔文称为“16世纪的中国百科全书”,被英国著名科学史家李约瑟评价为“明代最伟大的科学成就”。然而,这么重要的一部“必读书目”对普通读者来说,却颇有阅读门槛。
《〈本草纲目〉通识》便想通过一本“小书”,轻松简明地讲透《本草纲目》。本书作者、成都中医药大学教授王家葵介绍了中国本草源流及各时期的代表著作,详细剖析了《本草纲目》的体例架构与版本沿革,还涉及了与生活息息相关的药用经验与《本草纲目》中有趣的“冷知识”,令读者在兴味盎然中了解《本草纲目》的真面目。
大有“不明觉厉”之感
记者:日前,中华书局推出了“中华经典通识”系列,包括《周易》《老子》《庄子》《西游记》《红楼梦》等,《本草纲目》也在其中,本草典籍为什么也应该算是一种“通识”?
王家葵:中国人应该了解中国事,古代文化文明当然属于应该了解的范畴。或许是出于古代“重文轻理”的习惯,专家学者对科技文明的宣传不多,大众的了解也不够。
在传统学问中,天文、地理、算术、农业、医学、生物学等偏于理工学科的学问,属“专门之学”,其著作乃“专门之书”,比如《史记·天官书》《黄帝内经》《九章算术》《水经注》《农书》《植物名实图考》之类,较之于文学、经学、诸子之经典,显然更需要领域内的专业人士提供导读或通识,以俾兴趣者能够“得其门而入”。药学属于医学学科,“本草”是古代药物学著作的专名,行外人士若得到正确指引,也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从中华书局的丛书计划来看,不仅有《〈本草纲目〉通识》,也有如《〈水经注〉通识》《〈考工记〉通识》《〈黄帝内经〉通识》《〈周髀算经〉通识》《〈营造法式〉通识》等,或已经完稿,或也在积极筹备中。
《补遗雷公炮制便览》炮制大黄图。
记者:对普通读者而言,专业性太强,读本草不易,是不是您写作这本书的初衷?
王家葵:出版社为本书拟的宣传语是“通人间本草,识万物化机”,鹤顶格嵌有“通识”二字,偏于形而上的阐释,非常“高大上”,确实体现这套通识丛书的主旨。但我自己理解则是“通寒温药性,识草木雅名”——前句出自《汉书·艺文志》经方类解题,是药学书的本意,后一句是孔子的话“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本草与文化的联系正在于此。
按照四库分类,传统医学文献只是子部杂书中的一个小门类,而以本草为代表的药学文献又只是众多医学文献中的一类。即使是文科学者,对医药文献,尤其是隐藏在其中的本草文献都比较陌生。
因为李时珍题材的电影、邮票、文学乃至音乐作品的宣介,李时珍成为知晓度甚高的“公众人物”,对大众来说,“本草纲目”四个字耳熟能详,可是真正有机会翻阅原书的人寥寥无几,偶然打开,也茫然无从下手,大有“不明觉厉”之感。古代本草是一个完整的学科体系,把《本草纲目》单独抽提出来,读者难明前因后果,所以这本《〈本草纲目〉通识》,以本草通识为先导,然后才具体介绍《本草纲目》的情况。
《〈本草纲目〉通识》重点剖析《本草纲目》的文献结构,以此为线索,把李时珍的生平、写作动机、贡献与不足等项串联起来,便于读者通过了解《本草纲目》的框架结构,厘清李时珍的学术理路,对本草脉络有大致了解,或许可以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记者:中华经典的通识之书,应该具有怎样的特色?
王家葵:阅读原典是了解古代文明的重要手段,因为语言习惯、社会生态的改变,非专业读者直接捧读经典,总觉得隔了一层,经常有观书了然、搁书茫然之感。针对于此,经典的导读、注译显然是很重要的学习工具;通识也属此类,稍有不同者,不仅解析本书,也向读者提供与学科相关的知识,希望达到让读者一书在手,“通经典大要,识学科纲领”的目的。
编一套“传统文化通识”系列图书不是难事,坊间这样的丛书已经不少,但多数都是从学科出发,全面介绍某一门类的古代知识,优点是系统性强,而稍欠深入。中华书局这套“经典通识”则另辟蹊径,以一部具体著作为中心,勾连相关背景来构建知识体系,既能专精,又不失广博。
通过本书的撰写,我很赞赏这种精且博的“通识体”,甚至考虑,比如“美育通识”系列也可以像这样,以一件经典作品为出发点,向读者介绍书法、绘画、篆刻、音乐等的通识。
传统本草学的顶峰
记者:如何理解“本草”这个概念?
王家葵:“本草”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名词,在《汉书》中有两处用例。一见于《平帝纪》,提到“本草待诏”,按照颜师古注释:“谓以方药本草而待诏者。”这里的“本草”略相当于“药物学”。另一处见于《游侠传》,说楼护“诵医经、本草、方术数十万言”,既言“诵读”,则专指药学书。
不仅如此,从汉代《神农本草经》以来,许多药物学著作直接在书名中嵌入“本草”二字,比如《本草经集注》《新修本草》《本草拾遗》《本草音义》《日华子本草》《开宝本草》《嘉祐本草》《本草图经》《证类本草》《本草衍义》《本草备要》《本草从新》,当然也包括大家耳熟能详的《本草纲目》。
但多数人对“本草”的理解并不正确。一种情况是把“本草”理解为植物,以为“本草”是“草本”的倒乙。不仅生活中经常听到“本品含天然本草精华”这样的广告语,连李时珍纪念邮票都犯同样的错误。此外,古文献中凡出现“本草”两字,整理者总喜欢加上书名号,其实也不太妥当。多数语境下“本草”是本草书的泛指,提到“本草”就跟提到“佛经”一样,并不是某一具体书籍的名称。由此可见,从事古代药物学研究以外的人士对“本草”概念相当陌生,确实有提供“通识”的必要。
记者:在整个本草学术史中,《本草纲目》有怎样的坐标位置和历史价值?
王家葵:在《〈本草纲目〉通识》中,我提到古代药物学发展史上五个关键节点:东汉《神农本草经》成书,可视为药学学科成立的标志;齐梁陶弘景著《本草经集注》,正式确立本草修撰体例;唐代显庆年间官修本草,医药学术全面纳入政府管理体系;北宋晚期唐慎微将《嘉祐本草》与《本草图经》整理合编成《证类本草》,因为体例得当而广泛流传,宋以前本草文献赖以保存至今;明代李时珍踵武前贤,检理旧本,“图象绘形,芟复补阙,绳讹解惑”,撰成《本草纲目》,成为本草学术史上的最高峰。这几个节点次第进展,任何一环的缺失,本草学术都不是今天的样子。拈出集大成的《本草纲目》加以介绍,正好可以向读者全面展示本草学术的方方面面。
因为本草书体例上具有“滚雪球”特点,接近两百万字的《本草纲目》几乎囊括了明代中叶以前本草文献的主要内容,汉代《神农本草经》、梁代《本草经集注》、唐代《新修本草》《本草拾遗》、五代《日华子本草》《海药本草》、宋代《本草图经》《本草衍义》、元代《汤液本草》、明代《救荒本草》《本草蒙筌》等关于药物的论述都被李时珍采摭,或赞成,或驳议,皆有明确意见。
《本草纲目》又引领后世本草家研究和创作,如明代《本草原始》,清代《本草备要》《本草从新》《本草纲目拾遗》,皆从本书吸取营养。更重要的是,《本草纲目》既是传统本草学的顶峰,也是现代中药研究的发端,无论是20世纪20年代陈克恢先生关于麻黄的现代研究,还是获得诺贝尔奖的屠呦呦老师的青蒿素成果,《本草纲目》都是研究出发点之一。
郭沫若先生1956年2月为修建李时珍墓题词:“医中之圣,集中国药学之大成。《本草纲目》乃1892种药物说明,广罗博采,曾费三十年之殚精。造福生民,使多少人延年活命。伟哉夫子,将随民族生命永生。”题跋小字说:“李时珍乃十六世纪中国伟大医药家,在植物学研究方面亦为世界前驱。”这一评价符合现代价值观,可谓盖棺定论。
图文并茂是记录药物的最佳方式,这样的图书也更容易招徕读者。为何《本草纲目》的主要版本图例都位于卷首,甚至金陵本图例看起来还有些“丑陋”?
这是很好的问题,本草是药学书,内容必然涉及具体药物的形状、生态的特征,语言描述可能有歧义,配合插图能够减少误解。唐代《新修本草》由政府出面组织编修,有大规模的药物资源调查,完成的著作由本草、图谱、图经(即文字说明)三部分构成,只是流传过程中逐渐散佚,仅有本草部分的文字残存。
宋代嘉祐年间政府修本草,再次进行资源调查,也绘制图谱,撰写文字说明,编成《本草图经》,此书的全部图文,通过《证类本草》保存下来。所以本草应该有图,而本草的插图应该是实地考察以后的写生图,古代私家撰著很难圆满地做到这一点。客观说来,插图确实是《本草纲目》这部伟大著作的一个短板。
尽管李时珍对很多药物都有了解和研究,但也没有能力采访全国,对域外进口药物更谈不上亲自调查,所以《本草纲目》中一部分插图是沿用《本草图经》的插图;将插图安排在书前,不与具体药物对应,确实不方便读者,也反映作者对这些插图没有信心;另外,这些插图全部由李时珍的几个儿子完成,图画水平低。显然是仓促完成,因为经费窘迫,节约成本,不得已而为之的举动。
《本草纲目》插图存在的缺点一目了然,但并非全无意义。部分新绘图例反映了李时珍所了解的物种信息,不同版本插图的变迁可资校勘学研究,图画中蕴含的文化元素也有进行图像学分析的价值。
《〈本草纲目〉通识》
王家葵 著
中华书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