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与刘半农:“渐渐忘却”走着走着,就散了

民国时期,群星闪耀,如果以鲁迅先生为中心,我们可以看到在那个觉醒年代,环绕他身边的众多知识分子。这些人中,有与鲁迅并肩“作战”的李大钊,有曾共同患难后反目成仇的林语堂,也有因家长里短逐渐不相往来的弟弟周作人……

在鲁迅的一众亲友中,唯独刘半农与他的友情,与我们普通人的交往最为相似——走着走着,就散了。

两人是“新青年”战友,曾经相互欣赏。刘半农为鲁迅写过的一副对联“托尼学说,魏晋文章”,被公认为对鲁迅最准确的评价;也正是刘半农向瑞典学者斯文·赫定建议,提名鲁迅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不过后来被鲁迅义正言辞拒绝:“诺贝尔赏金,梁启超自然不配,我也不配,要拿这钱,还欠努力……。”

刘半农和鲁迅其实并没有什么立场分歧,却在一点点误解中越走越远,直至刘半农去世。鲁迅也曾遗憾道:“回想先前的交情,也往往不免长叹。我想,假如见面,而我还以老朋友自居,不给一个‘今天天气……哈哈哈’完事。

下文中,鲁迅研究者张守涛回望这段渐行渐远的友情——鲁迅与刘半农彼此的路途选择之中也尽显他们的性格与坚持,呈现出觉醒年代中一代知识分子的真实与可爱。

下文摘选自《我的沉默震耳欲聋》,经出品方授权推送。

鲁迅与刘半农:“渐渐忘却”

除夕是寻常事,做诗为什么?不当它除夕,当作平常日子过。这天我在绍兴县馆里,馆里大树颇多。风来树动,声如大海生波。静听风声,把长夜消磨。主人周氏兄弟,与我谈天:欲招缪撒,欲造“蒲鞭”。说今年已尽,这等事,待来年。夜已深,辞别进城。满街车马纷扰,远远近近,多爆竹声。此时谁最闲适?地上只一个我,天上三五寒星。

这是 1918 年 3 月刘半农发表的《丁巳除夕》诗,提到他在北方度过第一个除夕夜的情景,也提到他和鲁迅谈天的场景。

“却亲近半农”

鲁迅与刘半农原本关系不错,也是“新青年”战友和老朋友,刘半农也曾极力催促鲁迅为《新青年》写稿。与陈独秀、胡适等“新青年”相比较,鲁迅更亲近令人不觉其有“武库”的刘半农。鲁迅在《忆刘半农君》中回忆道:

他活泼,勇敢,很打了几次大仗。譬如罢,答王敬轩的双 信,“她”字和“牠”字的创造,就都是的。这两件,现在看起来,自然是琐屑得很,但那是十多年前,单是提倡新式标点,就会有一大群人“若丧考妣”,恨不得“食肉寝皮”的时候,所以的确是“大仗”。现在的二十左右的青年,大约很少有人知道三十年前,单是剪下辫子就会坐牢或杀头的了。然而这曾经是事实。

但半农的活泼,有时颇近于草率,勇敢也有失之无谋的地方。但是,要商量袭击敌人的时候,他还是好伙伴,进行之际,心口并不相应,或者暗暗的给你一刀,他是决不会的。倘若失了算,那是因为没有算好的缘故。

……半农却是令人不觉其有“武库”的一个人,所以我佩服陈胡,却亲近半农。

当时鲁迅常常与刘半农闲聊,“一多谈,就露出了缺点。几乎有一年多,他没有消失掉从上海带来的才子必有‘红袖添香夜读书’的艳福的思想,好容易才给我们骂掉了。但他好像到处都这么的乱说,使有些‘学者’皱眉。有时候,连到《新青年》投稿都被排斥。他很勇于写稿,但试去看旧报去,很有几期是没有他的。那些人们批评他的为人,是:浅”。不过,鲁迅认为刘半农的浅“如一条清溪,澄澈见底,纵有多少沉渣和腐草,也不掩其大体的清。倘使装的是烂泥,一时就看不出它的深浅来了;如果是烂泥的深渊呢,那就更不如浅一点的好”。

刘半农早年在上海以向“鸳鸯蝴蝶派”报刊投稿为生,写了不少以才子佳人为题材的小说。1917 年,刘半农被蔡元培破格聘为北大预科国文教授,改原来笔名“伴侬”“半侬”为“半农”,好友钱玄同当时逗他说,白面书生用“半仙”还差不多,怎么用“半农”?《新青年》发表《我之文学改良观》等文章推动了文学革命的开展,刘半农和钱玄同也在《新青年》上演了精彩的“双簧戏”。

在现实中刘半农和钱玄同也经常抬杠,刘半农说:“我们(指刘、钱两人)两个宝贝一见面就要抬杠,真是有生之年,即抬杠之日。”后来,刘半农居然写了一首题为《抬杠》的打油诗昭告天下:“闻说杠堪抬,无人不抬杠。有杠必须抬,不抬何用杠?抬自由他抬,杠还是我杠。请看抬杠人,人亦抬其杠。”

△ 刘半农(右)和钱玄同在孔德中学

刘半农因为是鸳鸯蝴蝶派出身,常被以博士自居的胡适等海归讥讽为“浅”,甚至被北大师生谑称为“野兔”,故而他一气之下跑到国外镀金。1920 年,刘半农到英国伦敦大学的大学院学习实验语音学,1921 年夏转入法国巴黎大学学习,1925 年获得法国国家文学博士学位,成为第一个获得以外国国家名义授予最高学衔的中国人。这下没人敢嘲笑刘半农“浅”了,刘半农则常常在众人面前标榜自己是“国家博士”,但刘半农思念故乡心切,1925 年 8 月写有名诗《教我如何不想她》,首创了以“她”代指女性。从此“她”字成为女性的专用代词,此诗后来被赵元任谱曲广为流传:

天上飘着些微云,

地上吹着些微风。

啊!

微风吹动了我的头发,

教我如何不想她?

月光恋爱着海洋,

海洋恋爱着月光。

啊!

这般蜜也似的银夜,

教我如何不想她?

水面落花慢慢流,

水底鱼儿慢慢游。

啊!

燕子你说些什么话?

教我如何不想她?

枯树在冷风里摇,

野火在暮色中烧。

啊!

西天还有些儿残霞,

教我如何不想她?

1925 年秋,刘半农回国担任北京大学国文系教授,兼任北大研究所国学门导师,建立了语音乐律实验室,成为中国实验语音学奠基人。能者多劳,年少有为,刘半农写的《半农谈影》还是中国第一部探讨摄影艺术的著作,他还是最早将高尔基、狄更斯、托尔斯泰、安徒生的作品翻译成中文的译者。

△ 刘半农与夫人朱慧及小女小蕙在欧洲

“几乎已经无话可谈了”

1926 年春天,回国后的刘半农重印《何典》,“我今将此书标点重印,并将书中所用俚语标出又略加校注,以便读者。事毕。将我意略略写出。如其写得不对,读者不妨痛骂:‘放屁放屁,真正岂有此理!’

刘半农邀请鲁迅为此书写序,鲁迅认为写得不对,虽没有痛骂“放屁放屁,真正岂有此理”,但在短序中直言道:“我看了样本,以为校勘稍迂,空格令人气闷。半农的士大夫气似乎还太多。至于书呢?那是:谈鬼物正像人间,用新典一如古典……难违旧友的面情,又该动手。应酬不免,圆滑有方,只作短文,庶无大过云尔。”

写完序后,鲁迅连夜又写了《为半农题记〈何典〉后,作》,其中说:

半农到德法研究了音韵好几年,我虽然不懂他所做的法文书,只知道里面很夹些中国字和高高低低的曲线,但总而言之,书籍具在,势必有人懂得。所以他的正业,我以为也还是将这些曲线教给学生们。

鲁迅“还以老朋友自居,在序文上说了几句老实话”,却惹得欢迎“痛骂”的刘半农很不高兴,书出版后,虽然送书给了鲁迅但没有签名。不过当时刘半农还是大度地向瑞典学者斯文·赫定建议,提名鲁迅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并请台静农写信给鲁迅征求其意见。对此,1927 年 9 月 25 日鲁迅复信台静农:

九月十七日来信收到了。请你转致半农先生,我感谢他的好意,为我,为中国。但我很抱歉,我不愿意如此。诺贝尔赏金,梁启超自然不配,我也不配,要拿这钱,还欠努力……倘因为黄色脸皮人,格外优待从宽,反足以长中国人的虚荣心,以为真可与别国大作家比肩了,结果将很坏。

鲁迅还写道:“我眼前所见的依然黑暗,有些疲倦,有些颓唐,此后能否创作,尚在不可知之数。倘这事成功而从此不再动笔,对不起人;倘再写,也许变了翰林文字,一无可观了。还是照旧的没有名誉而穷之为好罢。”对于人人心向往之的诺贝尔文学奖,鲁迅认为自己还不配获奖,也不愿因为自己是“黄色脸皮人”而被“格外优待从宽”,更不愿因获诺贝尔文学奖而停止战斗。鲁迅就这样主动放弃了自己成为中国第一个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大好机会,而这正是鲁迅之酷之魅力所在。鲁迅一生走自己的路,特立独行卓尔不群,如鲁迅在散文诗《墓碣文》中所言:“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1928 年 2 月 27 日,刘半农在《语丝》四卷九期上发表文章《林则徐照会英吉利国王公文》。在文章按语中,刘半农说,林则徐被英人俘虏,“明正典刑,在印度舁尸游街”。事实上,林则徐被罢职后发配新疆伊犁,并未在“印度舁尸游街”。4 月 2 日,鲁迅在《语丝》四卷第十四期上刊登了读者来信,指出了这个错误,惹得刘半农又是不爽,从此不再给《语丝》投稿,也基本中断了和鲁迅的来往。一年后,鲁迅于 1929 年 12 月 22 日写文章谈刘半农不来稿的原因:“我恐怕是其咎在我的。举一点例罢,自从我万不得已,选登了一篇极平和的纠正刘半农先生的‘林则徐被俘’之误的来信以后,他就不再有片纸只字。”

1928 年 8 月 4 日晚,李小峰在上海万云楼请客,客人中也有刘半农,但鲁迅和刘半农就像鲁迅和钱玄同的关系一样“几乎已经无话可谈了”。一个星期后,鲁迅给章廷谦写信说:“沈刘两公,已在小峰请客席上见过,并不谈起什么。我总觉得我也许有病,神经过敏;所以凡看一件事,虽然对方说是全都打开了,而我往往还以为必有什么东西在手巾或袖子里藏着。但又往往不幸而中,岂不哀哉。”“沈刘两公”指的就是沈尹默、刘半农。

1933 年 10 月,鲁迅化名“丰之余”写《“感旧”以后(下)》,以刘半农为例,批评提倡白话文运动的一些“战士”胜利后不再为白话文战斗反而拿古文字来嘲笑后进青年:

北京大学招考,他是阅卷官,从国文卷子上发见一个可笑的错字,就来做诗,那些人被挖苦得真是要钻地洞,那些刚毕业的中学生。自然,他是教授,凡所指摘,都不至于不对的,不过我以为有些却还可有磋商的余地。……当时的白话运动是胜利了,有些战士,还因此爬了上去,但也因为爬了上去,就不但不再为白话战斗,并且将它踏在脚下,拿出古字来嘲笑后进的青年了。因为还正在用古书古字来笑人,有些青年便又以看古书为必不可省的工夫,以常用文言的作者为应该模仿的格式,不再从新的道路上去企图发展,打出新的局面来了。

1930 年 2 月 22 日,鲁迅写信给章廷谦,说明自己为何不回北平教书,原因之一是“疑古和半农,还在北平逢人便即宣传,说我在上海发了疯,这和林玉堂大约也有些关系”。这其实是鲁迅听信了谣言,钱玄同、刘半农和林语堂并没有到处宣传鲁迅“发了疯”。

△《鲁迅与青年木刻家》,1936年10月8日;摄影师:沙飞

刘半农也曾试图与鲁迅和好如初。1932 年 11 月 20 日,鲁迅到北平探望母亲。刘半农本来打算去看鲁迅,后被别人劝阻了。但刘半农的忠厚还是让鲁迅很感动,“这使我很惭愧,因为我到北平后,实在未曾有过访问半农的心思”。此后,鲁迅将刘半农渐渐忘却,“回想先前的交情,也往往不免长叹。我想,假如见面,而我还以老朋友自居,不给一个‘今天天气……哈哈哈’完事,那就也许会弄到冲突的罢”。

“却于中国更为有益”

1934 年,刘半农外出考察方言方音,夜宿一间乡村草房。其他人都睡在土炕上,而刘半农躺在自备的行军床上故作僵硬状,然后开玩笑说:“我这是停柩中堂啊!”不料一语成谶,在考察途中,刘半农被虱子叮咬,不幸染上“回归热”病,7 月 14 日在北平逝世,年仅 44 岁。刘半农去世后, 鲁迅写了一篇《忆刘半农君》,对刘半农进行了深切怀念。文章最后写道:

现在他死去了,我对于他的感情,和他生时也并无变化。我爱十年前的半农,而憎恶他的近几年。这憎恶是朋友的憎恶,因为我希望他常是十年前的半农,他的为战士,即使“浅”罢,却于中国更为有益。我愿以愤火照出他的战绩,免使一群陷沙鬼将他先前的光荣和死尸一同拖入烂泥的深渊。

周作人对鲁迅给刘半农的评价很不以为然,赋诗感叹:“漫云一死恩仇泯,海上微闻有笑声。空向刀山长作揖,阿旁牛首太狰狞。”在周作人眼中,刘半农“状貌英特,头大,眼有芒角,生气勃勃,至中年不少衰,性果毅,耐劳苦”。而钱玄同在《亡友刘半农先生》中写道:

半农是一个富于情感疾恶如仇的人,我回想十五年前他作文痛骂林纾、“王敬轩”、丁福保诸人时那种狂热的态度,犹历历如在目前:但他决不是纯任情感的人,他有很细致的科学头脑,看他近十余年来对于声调的研究与方音的考察可以证明。这样一位虎虎有生气的人,若加以年寿,则贡献于学术者何可限量!

刘半农曾为鲁迅写过一副对联——“托尼学说,魏晋文章”,被公认为是对鲁迅准确的评价,鲁迅自己也没有反对。鲁迅原来对刘半农的评价是:

“我佩服陈胡,却亲近半农。”刘半农和鲁迅其实并没有什么“苦大仇深”,两人之所以疏远都是因为一些小误会而起,殊为遗憾。不过,可能这正是人生常态,人生聚散无常,“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很多情走着走着就淡了。

本文摘选自

《我的沉默震耳欲聋》

作者:张守涛

出品方:时代华语国际

出版社:中国友谊出版公司

出版年:2023-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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