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拣鲨鱼牙齿的男人》经由诗句,重新认识诗人胡续冬

2021 年夏,年仅 47 岁的作家、诗人胡续冬因突发疾病去世。

猝然离世,胡续冬留下半本尚未编辑完的自选诗集,两年之后,他的妻子阿子将“本来沉睡在硬盘里与无数比特遗产做伴的这本诗集”打捞出来,付印出版为《一个拣鲨鱼牙齿的男人》。

阿子在此诗集后记中写道:“一部分诗,是他之于我的史前史,是他跟我描述过的他的过去,我没有与他一起亲历,但我能感受到那个我们共同荡击其中的时代。”

如其所写,胡续冬的诗歌内容呈现出一定自传性,他写儿时经历、写亲朋好友、写猫咪女儿,写辞世的好友,也写写诗的大妈……日常生活的细枝末节、江湖市井的风尘仆仆,在他的诗句中呈现出温暖的生机。

我们从《一个拣鲨鱼牙齿的男人》摘选下文 7 首诗作,经由诗句,重新认识诗人胡续冬。

七年

七年前的12月31号,坏消息

传来的那一天,我正在家中下厨,

一年一度,把我的学生们聚在一起

过跨年夜。那天一大早,

我就带着怪咖学生星娃去了西苑早市,

让即将出国留学的她观测

菜市场里博物学的旋涡。

我们先来到了写有歪歪扭扭的“南方菜”

字样的一块硬纸壳下,卖菜的连云港小哥

把我从一群挑菜的千手观音里拉到摊位后面,

打开了一个沾满泥巴的大口袋:

“大哥,今天最好的冬笋都在这里,

给你留着的。”我买了冬笋、芦笋、豌豆尖,

又带着星娃来到了长得像赵本山的

四川达州老哥的菜摊前,他家的儿菜

已在塑料布上排成了一个儿菜幼儿园。

我带走了其中绿得最吵闹的一个班。

在黄陂刘姐的摊上,我挑了一把

身强力壮的紫菜薹,在河南南阳大婶的摊上

我买了几个本分的西红柿和怯生生的小土豆,

又从口红总是涂得十分低调的邯郸蘑菇姐那里

挑了一堆没有漂白过的脏口蘑。

早市最西北角的特菜门店,是

连云港小哥的表姐夫开的,他熟读陆文夫,

梦想做一个美食家。表姐夫递给我一根南京烟,

让我尝了一勺他正在煮的腌笃鲜,

跟我聊起切火腿的刀法,

和他念大学的女儿开的韩版爆款淘宝店。

我从他家买了薄荷、香葱和小米辣,

他坚持不收我钱,只让我有空时再陪他聊天。

肉类大厅入口东侧的安徽夫妇

一如既往地给我拿出了整个市场最好的五花肉,

红白相间的层次,可以数到七。

水产厅里,南充鱼婶让她的哑巴儿子

给我挑了三只状如政要的牛蛙,

剥皮时,摊上水槽里的一尾胖头鱼奋力跃出,

想要在地面上开始新生活。我帮哑巴儿子

把鱼又抓了回去,他笑得像个兄弟。

我带着星娃穿过早市西边的一个垃圾场

来到一排违建平房北边的第二个门。

那是吉林鸡姐的秘密店铺,

活禽摊被禁至今,

买活鸡须有参加地下抵抗运动的激情。

鸡姐从屋后隐蔽的鸡舍捉来貌美芦花一只,

拨开脖子上的毛让我看了看皮下的黄油。

“就是你要的那种油特别黄的柴鸡,昨天

才收来的,想着你这两天就会来。”

鸡哥手起刀落,拔毛机轰响几声之后,

干干净净的芦花已装进了黑色塑料袋。

我帮鸡姐的小女儿看了看英语作业,

鸡哥感叹:“学得再好,初中都得回老家读。

这里容不下我们哪,真要轰我们走

指定比我杀鸡还麻利。”麻利。

我一下午都在家里麻利地做饭。

晚上,学生们麻利地吃着导师的麻辣,

麻利地在饭后谈起各自未来的不麻利。

就是在那时候我接到了那个上海打来的电话

告知我马雁在前一天离世的消息。

那时候,星娃在厨房里洗碗,七年后

她在美国写道:“洗碗好难好难。”

那一天之后,我再也没有在家中

请学生们吃过跨年饭。三年前,西苑早市

被全部拆除,人与菜,皆不知去了何处。

(2017/12/30 写于马雁七周年忌日部分回忆取自星娃的《碗》)

爱在瘟疫蔓延时

——为所有生活在非典时期的人而作

月亮戴上了口罩,十六层云每四小时

卷走一批黯淡的星星。

中药的气味、84消毒液的气味冲淡了

这幽静的校园深夜时分慵倦的体味——

那勾人魂魄的香气来自深藏于某本

未曾打开的卷册之中的孤独的腺体。

我曾目睹过这奇异的腺体

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附上植物的枝头

以吐纳它经年不化的喜忧:

三月里,它是第一朵跳舞也是第一朵扭伤的

白玉兰,它是迎春花失散的闺中密友,也是

和桃花在雨中裸奔的姐妹,令暮色羞红;

四月,它是连翘、榆叶梅、蒲公英,是

从天而降的紫藤骑上了鬃毛光洁的风,更是

从白丁香里面伸出来的紫色的手和从紫丁香里面

伸出来的白色的手,它们越过路灯

紧紧拉在一起,挡住过路人的阴影中飘忽的愁。

今夜,我是跑步经过这条盛开着

白丁香和紫丁香的湖边小路的。我跑步,

不是为了免疫力而是为了身体里一条

日渐干渴的鱼。我跑步,是要从瘟疫里

跑出一条通向大海的路,让身体里的鱼吞下

戴口罩的月亮连同云层所卷走的星星。

而从白丁香里面伸出来的紫色的手和从紫丁香里面

伸出来的白色的手紧紧拉在一起,挡在了

我的面前——又一次,在天空的繁花锦簇的肺部,我看见

那安静的春天的腺体在呼吸。

那是预感的腺体、大海的腺体、没有肌肤的爱的腺体。

自行车与栅栏之歌

那一晚,骑车人心事嵯峨

毕生的为什么、毕生的去你大爷

如真气疾速注入了胯下的自行车

夜半,车自行,孤单的链条

咔嗒咔嗒地与星空中成群的云形海豚唱和,

自行车的骨架间涌动着一堂工人运动课。

二八加重的永久游荡者

在盲动的道路上像一只钢铁黑天鹅。

它突然厌倦,龙头一阵锈渴:

它看见了那段铁栅栏。那是它的金属丽达。

自行车立起来,扑向栅栏上潮湿的空格。

它永久地插在那里,喷射着1980年代的热。

一个拣鲨鱼牙齿的男人

——给臧棣

一个拣鲨鱼牙齿的男人,

弓着腰、撅着已近中年的屁股,

在沙与海水之间搜寻。

换作在他的故乡、他的童年,

这个姿势更像是在把少年水稻

插进东亚泥土旺盛的生殖循环里。

但请相信我,此刻他的确是在

拣鲨鱼的牙齿,在佛罗里达的

萨拉索塔县,在一个

叫作玛纳索塔的狭长的小岛西侧

濒临墨西哥湾的海滩上。

像着了魔一般,他已经拣了

整整一个下午,虽然灼人的烈日

似要将他熔成一团白光,但

每拣得一颗牙齿,他就感觉身上

多了一条鲨鱼的元气。那些

乌黑、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

撕咬的迫切性的牙齿,是被海水

挽留下来的力量的颗粒,是

静止在细沙里的嗜血的加速度,

是大海深处巨大的残暴之美被潮汐

颠倒了过来,变成了小小一枚

美之残暴。他紧攥着这些

余威尚存的尖利的小东西,这些

没有皮肉的鲨鱼,想象着

在深海一样昏暗的中年生活里,

自己偶尔也能朝着迎面撞来的厄运

亮出成千上万颗鲨鱼的牙齿。

回乡偶书

我自以为还说得来重庆话,

结果遭所有人当成成都人。

我因此回忆起一个词:张班子。

像个观光客,我满怀惊异地

看着这个三十多年来一直耸立在

我的各种档案里“籍贯”一栏

的城市:坡坡坎坎多得

让我的细脚杆也伟岸了起来,

新盖的高楼完全是本地哥特,

像玉皇大帝在乌云里包的二奶

把穿着丝袜的玉腿从天上

伸到了地下。但我最牵挂的,

还是在夜间辉煌的灯火之间

黑漆吗孔的地带:那是格外一个

隐形的城市,栀子花和黄角玉兰

赐福于那些香荫的小生活,

拐几道弯才拐得拢的危楼里,

老汉们打着成麻,棒棒们吃着

辣惨了的小面犒慰辛劳的一天,

洗头的妹儿多含一口鸭儿,就为

乡下的娃儿多挣了一口饭。

我这次来得黑背时,MMP的火炬

把白天的交通整得稀烂。

我搭了一辆摩托,从罗汉寺

到两路口,要往滨江路走怨路。

在江边飞驰的时候,凶猛的江水

拍打着我的身世,我突然看到了

另一个我的一生:如果当年

我老汉没有当兵离开这里,

我肯定会是一个摩托仔儿,

叼着老山城,决着交警,每天都

活在火爆而辛酸的公路片里。

空椅子

那把不知被谁家丢弃的椅子

一直放在干涸的池塘边。

椅子腿深埋在杂草里,后面,

是一棵绿得有些吃力的

老榆树。每次我们经过这里,

那把椅子都让我觉得

我们好像在一起了很多年,

好像我们从清朝、从古猿时代,

甚至从一个叫作榆钱的星球

一直手拉手走到了现在。

一把无人安坐的空椅子,就是

一个宇宙的漏洞,像

木质的始祖鸟,骨骼间回荡着

两股清风在云端吃面条的

吸溜吸溜的美好声响。

我吃到一片发苦的云

我吃到了一片发苦的云,

它的味道像是北京地铁10号线上

一只被挤扁了的乳房。

但这座高原城市还没有地铁,

天空中也没有一群硬邦邦的乌云

把柔软的云朵抵进角落。

这片发苦的云赤脚穿行在

我舌苔浓厚的旅途里,

踩踏着我味蕾上的亚热带,

把薄荷和小米辣请回了红土地。

我需要再仔细咀嚼,

才能吃出这片发苦的云朵里

起重机的味道、脚手架的味道,

和被拆除的城中村的味道。

安娜·保拉大妈也写诗

安娜·保拉大妈也写诗。

她叼着玉米壳卷的土烟,把厚厚的一本诗集

砸给我,说:“看看老娘我写的诗。”

这是真的,我学生若泽的母亲、

胸前两团巴西、臀后一片南美、满肚子的啤酒

像大西洋一样汹涌的安娜·保拉大妈也写诗。

第一次见面那天,她像老鹰捉小鸡一样

把我拎起来的时候,我不知道她写诗。

她满口“鸡巴”向我致意、张开棕榈大手

揉我的脸、伸出大麻舌头舔我惊慌的耳朵的时候,

我不知道她写诗。所有的人,包括

她的儿子若泽和儿媳吉赛莉,都说她是

老花痴,没有人告诉我她写诗。若泽说:

“放下我的老师吧,我亲爱的老花痴。”

她就撂下了我,继续口吐“鸡巴”,去拎

另外的小鸡。我看着她酒后依然魁梧得

能把一头雄牛撞死的背影,怎么都不会想到

她也写诗。就是在今天、在安娜·保拉大妈

格外安静的今天,我也想不到她写诗。

我跟着若泽走进家门、侧目瞥见

她四仰八叉躺在泳池旁边抽烟的时候,想不到

她写诗;我在客厅里撞见一个梳着

鲍勃·马利辫子的肌肉男、吉赛莉告诉我那是她婆婆

昨晚的男朋友的时候,我更是打死都没想到

每天都有肌肉男的安娜·保拉大妈也写诗。

千真万确,安娜·保拉大妈也写诗。凭什么

打嗝、放屁的安娜·保拉大妈不可以写

不打嗝、不放屁的女诗人的诗?我一页一页地翻着

安娜·保拉大妈的诗集。没错,安娜·保拉大妈

的确写诗。但她不写肥胖的诗、酒精的诗、

大麻的诗、鸡巴的诗和肌肉男的肌肉之诗。

在一首名为《诗歌中的三秒钟的寂静》的诗里,

她写道:“在一首诗中给我三秒钟的寂静,

我就能在其中写出满天的乌云。”

诗歌选自

《一个拣鲨鱼牙齿的男人》

作者: 胡续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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