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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社会学博士“卧底”中关村外卖骑手兄弟连，亲历外卖骑手的真实劳动过程，以回应平台经济背后的劳动秩序何以可能——亦即平台经济中资本如何控制和管理劳动力的问题，以期为劳动者的系统困境寻找出路。
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秩序和规则，在引导着超过千万的外卖骑手，每天井然有序地在各个城市到处奔波？骑手困境备受关注的当下，我们真的了解骑与算法的互动和博弈吗？平台经济时代，资本控制劳动的方式和手段发生了怎样的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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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合参与式观察经验和劳动社会学理论研究,《数字疾驰：外卖骑手与平台经济的劳动秩序》作者、中国农业大学人文与发展学院副教授、社会政策与发展研究系主任陈龙向我们揭示：随着科技的进步，资本对劳动控制强化而不是削弱，平台系统及其背后的“数字控制”取代了人的管理成为平台经济劳动秩序得以形成的关键所在。
《数字疾驰：外卖骑手与平台经济的劳动秩序》，陈 龙 著，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内文选读：
为什么会超时？
毫不夸张地说，时间在整个外卖配送过程中始终居于核心位置。骑手在劳动过程中的一切对象和互动都是围绕时间展开的，更准确地说是围绕“时间快”展开的。尽管平台系统功能强大，拥有超级计算能力，能在短短的几秒钟时间就完成线上的交易、支付以及匹配外卖骑手的工作，但是最终决定配送时间长短的，还是线下的外卖骑手以及和骑手相关联的商家（出餐快慢、打包服务员效率等）、保安（停车难、上楼难等）、交警（查违章、红绿灯）和顾客（取餐速度、电梯快慢等）。
那么究竟什么会导致骑手超时呢？简单总结就是：派单多、出餐慢、送餐难。
首先，从派单来看，骑手每天的接单量随时间变化基本呈右偏分布的形态。因为骑手的工作时间大致是从上午9点到晚上9点，高峰期出现在上午11点到下午2点之间。因此每天的接单量并不均匀，主要集中在中午的高峰期。在这期间，由于订单量激增，平台系统会进入疯狂派单状态，骑手接收起订单来也会应接不暇。通常骑手送一个订单的时间根据距离远近在25—50分钟之间，但由于高峰期系统不停地派单，骑手手里积压了大量订单，在订单时间重叠效应的影响下，每个订单的送餐时间就会成倍地压缩。送餐时间越短，骑手超时的概率也就越大。
其次，从取餐来看，餐厅出餐慢是首要原因。餐厅刚开张的时候，容易出餐慢，因为餐厅各项准备工作才开始；中午高峰期的时候，也容易出餐慢，因为高峰期除了满足订单需要外，餐厅还要招待到店的顾客。骑手到店以后等很长时间都取不到餐，以至于很多出餐慢的餐厅早就在骑手心里上了“黑名单”。关于出餐慢的问题，我自己也有一次特别难忘的经历：
我昨天中午送一单“井太郎”的外卖到双榆树北里甲1号楼，这一单足足让我等了40多分钟，我光“报备”就报了两次，其间在餐厅连催带唬了前台打包员半天，最终和顾客联系，顾客也打电话催前台，这样才好不容易拿到餐，整个中午就因为它出餐慢，我只跑了这么一单，最后送到的时候还是和顾客商量以提前确认送达的方式完成的，不然报备两次的时间都要超时。
最后，从送餐来看，取餐后的骑手就要开始一路的“打怪”送餐之旅。首先，路上的红绿灯和随时可能出现的交警是骑手事先无法预料的。但是像中关村商圈里的红绿灯，骑手往往熟视无睹，因此闯红灯司空见惯。面对红灯，顾少聪会说：“你不闯红灯，就挡了后面要闯红灯的骑手的路。”于是在商圈内几乎没有骑手会真的停下来等红灯。但对于像北四环和中关村大街交界处的红绿灯，骑手就不得不等候，只不过他们也会伺机闯红灯，往往在没有大车的情况下，只要有一两个骑手带头，其余的骑手就会随大流闯红灯。
到达送餐地点以后，骑手首先要面对的就是“停车难”的问题。骑手到地以后不知道去哪里停车，有时候遇到脾气不好的保安，专门瞎指挥，这边不准停，那边也不准停。中关村科贸商城的保安就是如此。有时候骑手着急送餐，偏偏遇到个颐指气使的保安，真恨不得跟保安打一架。除了保安的“不准停”，还有门卫（也是保安）的“不让进”。在一些中高档社区、高校和科研院所，骑手必须把电动车停在外面，然后步行进去送餐。有时候骑手觉得自己计算的时间够，但没想到被门卫拦了下来，结果时间反倒不够用。
好不容易进去以后，摆在骑手面前的第三个难题就是“上不去”或“下不来”。送餐高峰期，写字楼里面的白领们都要乘坐电梯下楼吃饭，电梯几乎超负荷工作。“上不去”是因为赶上了白领们中午吃完饭回去办公，电梯门口挤满了等着坐电梯的人。不要说客梯人满为患了，就连货梯骑手都没机会。骑手如果碰巧拿到一个高层的单子，那么他所能做的要么是焦急地等电梯，要么直接爬楼，因为实在没办法，高层的电梯上下运转一趟需要很长时间，骑手在送餐高峰期根本没有太多时间等电梯。更何况万一等来了电梯却没轮到自己上去，就要继续等下去。所以情急之下，骑手就只能爬楼梯，即使是20层也要爬。“上不去”增加了骑手送餐超时的风险，可“上不去”又的确不能完全算是骑手的错。如果是3层、4层，爬楼梯也无所谓，但如果是十几层甚至二十几层，还要为了不超时而让骑手爬楼梯的话，一两次也就算了，高峰期如果多拿几单类似的单子，骑手肯定会爬到怀疑人生。
除了“上不去”耽误时间以外，“下不来”也同样耽误时间，只不过耽误的是下一单的送餐时间。这单20层的刚送完，骑手的脸上仍未见丝毫的放松，因为紧接着他又要开始担心如何下楼的问题，好不容易爬上了20层，要是再靠“11路”跑下去，下楼以后腿准哆嗦。可下行的电梯偏偏总是挤满了人，这通常发生在白领们都下楼吃饭的时候，即使是在20层等电梯，也不见得就有多余的空间容纳骑手，因为很有可能电梯在22层的时候就满额了，到20层的时候，骑手压根没机会进去。
还有些地方不允许骑手上楼，譬如国际创新大厦、银网中心、微软大楼等等，顾客就需要自己下楼取餐。不用上楼看似给骑手节省了不少时间，但事实上经常事与愿违。因为顾客下楼的时间难以控制。有一次我在国际创新大厦下面就遇到一个骑手，不停地捶胸顿足，嘴里不停地嚷嚷着：“哎呀，怎么还不下来，气死我了，他在干什么啊，哎呀急死我了，还不下来，气死我了。”
总之，因为派单多、出餐慢和送餐难，骑手免不了就会超时。但不管什么原因，在见到顾客时，骑手还要毕恭毕敬，万分歉意地给顾客赔不是，毕竟的确超时了。骑手在顾客面前的态度直接决定了顾客对骑手超时行为的包容程度。要是顾客不满意，一个差评或投诉，骑手可能好几天就白干了。因此，骑手经常会两头受气。受气的一头就是顾客，如果遇到不好说话的顾客，骑手要一个劲儿地赔不是。因为态度好、姿态低是避免差评的关键，即便被顾客数落两句，骑手也无话可说，其间的心酸和委屈，恐怕只有骑手自己心里最明白。另一头是餐厅。餐厅的前台和后厨也像顾客一样不好惹。出餐慢，骑手就催前台，前台就去催后厨，后厨则爱答不理，催的次数多了，后厨不理前台，前台就把气转嫁到骑手身上。顾少聪以他曾经在饭店打工的经历告诉我：“别看他们（前台和后厨）都是一家饭店的，矛盾多着呢。”骑手虽然和前台在互动关系中是平等的，但是奈何前台控制着订单，骑手没拿到餐以前，只能央求前台催一催或者赶紧打包，有时候遇到“高冷”的前台，骑手仿佛“对着空气讲话”，因为前台连理都不理。骑手催急了，前台敢直接朝骑手怼回来：“催什么催！再催不装了！”
除了上述外在原因以外，对于超时，骑手并非完全没有责任。骑手的贪心是造成送餐超时的重要原因。因为骑手总是想尽可能多地拿订单，对于系统的派单也总表现出一副来者不拒的样子。但是订单多了，相对送餐时间就缩短了，超时的风险自然也就增加了。这种超时，就是骑手由于自身原因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