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尔摩斯之父选择相信精灵,你呢?
“我们最近准备翻译一本柯南·道尔的书,您有兴趣接吗?”
看到编辑同学发来的消息,我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福尔摩斯叼着烟斗,在贝克街221B那间客厅里对华生分析案情时的冷静身影。
能和这位有史以来名气最大的侦探先生产生交集,何其有幸!彼时刚刚翻完一本书的我,不由得立刻来了兴趣。
“侦探小说吗?”我确认。
“不是,这一本是属于纪实类的……”编辑同学似乎在斟酌合适的措辞。
难道是讲福尔摩斯创作经历的书?我正这么想着,只见对方又发来了一句:“讲精灵。”
柯南·道尔——精灵?
我有点儿晕,脑海中兀自浮现出七个小矮人围着福尔摩斯唱歌跳舞、一群长翅膀的小仙子在犯罪现场飞来飞去的诡异画面……
但这和“纪实”又有什么关系?
我一时间如坠云里,感觉自己很需要福尔摩斯来帮我分析一下,“柯南·道尔”“精灵”“纪实”这三个乍听起来毫无关联的词到底是如何联结在同一本书里的。
但福尔摩斯毕竟被“囚禁”在柯南·道尔的笔下世界,要搞清楚这本书到底在讲什么,还得自己研究。说起来,翻译和侦探还真有点儿相似之处——书稿是待解的谜团,充满未知的暗语;翻译者需要拿着放大镜,找出突破口,然后举着火把顺着一个知识点摸索到下一个知识点,一点点照亮从作者笔下延展开的整个版图。
而这个谜团越是离奇难解,就越是吊人胃口,惹人着迷。
“没问题,我可以接。”我答应下来,并迫不及待地翻开了编辑发来的书稿。
幸运的是,我马上就找到了本书这个谜团的突破口——前言开篇第一句,便点明了全书主要内容:“我在这本书里收录了声名远扬的科廷利精灵照片,并提供了与之相关的全部证据。”
那么,就让我从这件作者说是“声名远扬”而我却闻所未闻的“科廷利精灵照片”事件开始,一点点走进这本小书的奇妙世界吧。
两个女孩儿的世纪大骗局
1917年,第一次世界大战正进行得如火如荼。在英国约克郡布拉德福德一个名叫科廷利的小村庄里,16岁的女孩儿艾尔西·莱特(Elsie Wright,1901-1988)迎来了自己的表妹弗朗西斯·格里菲斯(Frances Griffiths,1907-1986)。弗朗西斯从小一直和父母生活在南非,这次是因为爸爸被征调回欧洲作战,才和妈妈一起来到了英国的表姐家里暂住。
两个女孩儿非常要好,成天结伴到屋后的美丽小溪边上玩耍。每当她俩玩儿得一身泥点子回到家时,妈妈都会气得不行。她们告诉妈妈说,自己是和精灵一起玩耍来着,但妈妈并不买账。为了证明自己没有撒谎,艾尔西借来爸爸的手持照相机,并在7月里的一天和弗朗西斯跑出家门拍照去了。当莱特先生晚些时候把照相机里的那张玻璃底版冲洗出来后,发现负片上面竟然浮现出了弗朗西斯和一群长翅膀的精灵,不由得惊诧莫名。两个月后,女孩儿们又拍到了一张艾尔西和精灵的合影。
弗朗西斯和一群精灵的照片,由艾尔西拍摄
艾尔西和精灵的合影
艾尔西的父母感到大惑不解,但并没把这两张照片当真。直到1919年,艾尔西的妈妈波莉·莱特在一次通神学集会上首次公开展示了两张照片,才间接引起了一位关键人物的注意。这位关键人物就是爱德华·刘易斯·加德纳(Edward Lewis Gardner,1869-1969),当时英国通神学领域的重要人物之一。他联系了莱特一家并得到了这两张照片,将其交给一位摄影经验丰富的专家进行鉴定,结果专家向他保证,这些照片绝对都是真的。
事情逐渐传开,到了1920年5月,柯南·道尔也听到了传闻。当时他正准备撰写一篇关于精灵的文章,因此立马设法与加德纳取得了联系。两人一拍即合,拿着照片去找柯达公司进行鉴定,但得到的答案却是模棱两可:照片本身没有经过多重曝光的痕迹,但也无法肯定上面的“精灵”是真的。毕竟,如果正式为这两张照片背书,就相当于柯达公司官宣世界上存在精灵了。这可不是小事情!
尽管如此,柯南·道尔和加德纳却并没有丧失信心。1920年7月,加德纳前往科廷利与莱特一家见面。柯南·道尔本想一同前去,但因正赶上要去澳大利亚出差而不得不作罢。此时两姐妹已经不住在一起了,在爱德华的请求下,两个女孩儿才在科廷利重聚,并尝试用爱德华带来的照相机拍摄照片。女孩儿们坚持独自行动,因为精灵不能被其他人看到。所幸结果令人欣喜——两个女孩儿在科廷利的短暂重聚时光中,又拍摄到了另外三张精灵照片,而且质量比第一批还好。爱德华十分欣喜,把这一消息告知了远在澳大利亚墨尔本的柯南·道尔。这也使后者颇感振奋。1920年12月,柯南·道尔在《斯特兰德杂志》圣诞号上发表了一篇文章,介绍了整个事件的经过,并对第一批照片中的“精灵”进行了分析。柯达公司不官宣,但是柯南·道尔官宣了!
第二批精灵照片中的一张,弗朗西斯和精灵
文章发表后在社会上引起了极大轰动,当期杂志很快被抢购一空。对事件的诸多争议也随之而来,当中既有支持者,也不乏一些尖刻的反对声音。1922年,柯南·道尔出版了一本小书,更详细地记述了事件的来龙去脉,还补充了他自己收集到的有关精灵的众多理论与实例。而这本小书,就是此番我翻译的这部作品——《精灵迷雾》。
直至1930年,柯南·道尔去世,他依旧坚信精灵的存在。
在事件曝光之后的几十年里,当事两姐妹接受过许多媒体的采访,但始终坚持照片都是真的。直到20世纪80年代初期,垂垂老矣的姐妹花才在一次采访中坦言造假:照片里的“精灵”是从1914年发行的一本童话书《玛丽公主的礼物书》(Princess Mary's Gift Book)上剪下来的纸片,艾尔西为其画上了翅膀,用大头针将纸片固定在照相机前拍下了这些照片。大家这才知道,好家伙,两个小女孩儿竟然成功把整个世界欺骗了长达半个多世纪!
不过,姐妹俩虽然因为这件事情出了名,却似乎一直都在刻意躲避关注。而且,除了加德纳送的一台照相机和柯南·道尔送给艾尔西的一小笔结婚贺礼,她俩也从未从此事中获得什么利益。当被问及为何时隔这么久才承认造假时,她们说,因为自己不想让柯南·道尔和加德纳这些大人物在活着的时候在世人面前蒙羞。艾尔西还坦陈,自己曾经心下纳罕,大头针的痕迹那样明显,为何那些大人就是看不出来呢?
不过姐妹俩也说,尽管照片是伪造的,但她们是真的见过精灵。而且,弗朗西斯直到去世前都一直坚持,最后一张被称为“精灵凉亭”的照片就是真的。
福尔摩斯之父选择相信精灵?!
假照片千千万,关于精灵的假照片也不少,为什么只有科廷利精灵照片如此成功地欺骗了那么多人,还欺骗了那么久呢?不用说,柯南·道尔这位巨星的背书在其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可是话说回来,为什么他会对涉及精灵的事情这样上心?在杂志上写文章高调宣传还不够,文章发表两年以后还要专门出一本书,重新梳理事件经过,犀利反击批判声音并借用通神学教义提供理论支持!
说到这个问题,就不得不提到柯南·道尔除“福尔摩斯作者”以外,鲜为人知的另外一面了——他是一名唯灵论者。
柯南·道尔于1859年5月22日出生于苏格兰爱丁堡的一个天主教家庭。他的父亲查尔斯·道尔曾希望把他培养成一个精明的商人或精于算术的人,但他厌恶算术,反倒喜欢阅读写作。虽然没能如父亲所愿,但他依然按部就班地完成了医学院的学习,成为一名医生。行医十余年,他的收入却仅能维持生活,于是他开始写作。既出于兴趣,也将生活的希望寄托于此。
阿瑟·柯南·道尔
柯南·道尔的第一部重要作品是于1887年发表在《比顿圣诞年刊》上的侦探小说——《血字的研究》,这也是“福尔摩斯系列”的第一部小说,不过它并未激起什么浪花。直到1891年,他开始在《斯特兰德杂志》上刊登福尔摩斯短篇小说系列,才使福尔摩斯的受欢迎程度呈几何式增长。根据《吉尼斯世界纪录大全》的统计,福尔摩斯是世界上最频繁被搬上荧屏的文学形象之一。据不完全统计,自20世纪以来,有超过75名演员在200余部电视剧或电影中饰演过福尔摩斯这一角色。
虽然福尔摩斯作品使得柯南·道尔声名鹊起、名利双收,但同时也使他疲惫不堪、深感厌倦。1891年,他在一封给母亲的信中写道:“我考虑杀掉福尔摩斯……把他干掉,一了百了。他占据了我太多的时间。”1893年12月,在《最后一案》中,柯南·道尔让福尔摩斯和他的死敌莫里亚蒂教授一起葬身于瀑布之中。
可这样的小说结局引来读者的强烈不满,柯南·道尔不得不“复活”了福尔摩斯。在1903年发表的《空屋》中,他让福尔摩斯逃过一劫。谈起自己在“假死”的几年流浪生涯中干了什么,福尔摩斯告诉华生,他“远赴中国西藏旅游了两年,饶有兴趣地造访了首府拉萨”,还“顺势拜访了麦加圣地”。
没想到,以科学理性著称的福尔摩斯,竟也对神秘的东方宗教充满兴趣呢。
如果说福尔摩斯对心灵世界的兴趣仅通过这些只言片语流露出来,那么柯南·道尔本人可就没有这么含蓄了。很多人都知道,晚年的他几乎把全部精力都投入了宣传唯灵论的活动当中。
唯灵论是一种古老的观念,宣扬自然界存在着非物质性的感知实体或意识实体,即灵魂(soul)或灵(spirit),可以在人进入诸如入定(trance)之类的特殊精神状态时与之建立沟通,并具有影响物质世界的神奇力量。掌握“通灵”能力的人则被称为灵媒(medium)。
现代灵学界一般奉瑞典科学家、神学家、神秘主义者伊曼纽·斯威登堡(Emanuel Swedenborg,1688-1772)为鼻祖。19世纪中后期,也就是柯南·道尔生活着的那个时代,唯灵论经历了一次回潮。那时的唯灵论者相信肉体虽死但灵魂不灭,尝试通过各种方式验证灵魂的存在,并试图与之交流。1848年,美国纽约州的福克斯(Fox)家三姐妹宣称能通过敲击桌子的方式与鬼魂交流。这类活动在后来被发展成“降神会”,成为风靡一时的社会现象。灵学运动很快传到英国及欧洲大陆,在19世纪50年代达到高潮。灵媒们能够演示一些奇异的功能,如招魂、心灵感应、意念移物等,吸引了大批观众。科学家当中持怀疑或抵制态度的人居多,但也出现了一些著名的拥护者,比如现代进化生物学的奠基人之一阿尔弗雷德·拉塞尔·华莱士(Alfred Russel Wallace,1823-1913),以及几乎与赫兹同时证明了电磁波存在的奥利弗·约瑟夫·洛奇(Oliver Joseph Lodge,1851-1940)等。
除他们以外,唯灵论最有名的支持者就要数柯南·道尔了吧。1917年,恰好在艾尔西和弗朗西斯第一次拍下精灵照片的那年,他向公众正式宣布了自己对于唯灵论的信仰,之后还以此为题材写过好几部著作,如《新启示》《重要信息》《一个唯灵论者的漫游》等。实际上,加德纳初次去科廷利考察那次,柯南·道尔之所以没能一同前往,正是因为要去澳大利亚宣传唯灵论思想。
值得一提的是,作为虔诚的唯灵论者,柯南·道尔不仅积极参加降神会,还笃信“灵魂摄影”。灵魂摄影这东西说穿了,就是利用双重曝光的方法,将两个身影一明一暗呈现在同一张照片上,呈现出死者灵魂降临在生者身边的效果。它是法国人达盖尔在1837年发明摄影术之后,摄影这项新技术与灵魂存在的古老信念相结合的产物。1861年,美国南北战争爆发,成千上万的家庭失去亲人,灵魂摄影也因此而大行其道。当时很多人都迫切想拍一幅与亲人灵魂的“合影”,以此寻求心灵慰藉。一个名叫威廉·穆勒(William Mumler,1832-1884)的美国摄影师利用这个机会大发横财,甚至还为林肯遗孀拍摄过一幅与“林肯灵魂”的合影照片。20世纪初,灵魂摄影席卷英国贵族,摄影师威廉·霍普(William Hope,1863-1933)也因拍摄了一大批“鬼魂”影像而声名大噪。柯南·道尔成了霍普的“铁粉”,并坚信他的照片拍下的都是真实灵魂。而当有人指控霍普伪造照片时,柯南·道尔还专门写了一本《灵魂摄影案》(The Case for Spirit Photography,1922)来支持摄影师。
灵魂摄影师艾达·迪恩(Ada Deane)拍摄的柯南·道尔与“亡魂”的合影
当然,那时的社会上也不乏对唯灵论的批判声音。1920年,《纽约太阳报》痛斥这些通灵者:“自从战争开始以来,那些早就被曝光过的假灵媒,又重新开始了他们丑陋的行当,在每一个大城市里,他们都在靠他人内心的痛苦来养肥自己。”
柯南·道尔自己也在《精灵迷雾》这本书里多次提及这样的反对声音,例如:“我们可太了解这类批评家了,因为我们在进行各项心灵研究工作时总能遇见这一类人。可惜,想要立刻向其他人证明他们的言论有多荒谬,却并不总是那么容易。”他还提到当时的英国有很多反对唯灵论的媒体,如:“《真相》(Truth)这份报刊一直以来都认为,整个唯灵论运动以及与之相关的一切都是一场巨大而愚蠢的欺世惑众的阴谋,由骗子所炮制,由傻瓜来买单。”
此外,始终战斗在反唯灵论一线的,还有被誉为史上最伟大的魔术师和脱逃术师的哈里·胡迪尼(Harry Houdini,1874-1926)。尽管胡迪尼和柯南·道尔是好友,但在魔术上的深厚造诣让他对各种骗术了如指掌。正因如此,他对柯南·道尔研究多年的通灵术持怀疑立场。当柯南·道尔在全世界宣传唯灵论时,胡迪尼则像打假斗士一样,致力于揭露骗人的灵媒,并向公众复盘他们的诡计是如何运作的。他曾在1926年公开表示:“我确定,通灵者每年都可以骗到数百万的财富。”“柯南·道尔就是奥利弗·洛奇爵士外最大的受害者。”因为这种对立,柯南·道尔与胡迪尼的友谊走到尽头,柯南·道尔甚至曾在1924年给胡迪尼写了一封信,称他“很快就会遭到报应”。显然,所有反对的声音都没能动摇柯南·道尔对于唯灵论的信念,反而让他愈加坚定。
现在回到前文提出的那个问题上:为什么柯南·道尔会对涉及精灵的事情这样上心?不难看出,唯灵论主要关心人在死后是否存在灵魂的问题,而不是欧洲神话中经常出现的各种类人小生灵。
对于这个问题,其实作者本人在这本《精灵迷雾》中就给出了解答:
精灵是否存在这个问题,与“我们自己的生死命运以及我们失去的人死后是否能以灵魂的形式存在”这一更重要的问题没有直接关系,尽管正是因为研究这个问题才使我关注到了精灵。但是我认为,任何能够扩展人类视野、向人类证明物质并非宇宙终极本质的东西,都一定会极为有效地打破唯物主义的桎梏,将人类的思想引导至更加广阔与灵性的层面上去。
看来,无论精灵也好,别的也罢,只要是能帮助人们打破唯物论观念的东西,柯南·道尔通通欢迎。毕竟,敌人的敌人是朋友嘛。
用最严谨的态度做最天马行空的梦
由于已经知道科廷利精灵照片是假的,也了解过历史上的各类通灵骗局,因此我在翻译这本书的过程当中,总是感觉自己有点儿精神分裂:一个我不断努力贴近作者的思路,跟随作者条分缕析、全面彻底地证明“精灵”这种东西真的存在;另一个我则在一旁冷眼旁观,对于柯南·道尔、加德纳以及文中提到的一众“精灵目击证人”感到哭笑不得。在本书第5章里,一位自称具有通灵能力的军官在与艾尔西、弗朗西斯一起到乡间野外“观察”精灵时,连篇累牍地“记录”下了自己和两个女孩儿“亲眼”见到的精灵,其叙述可谓精细到了头发丝儿的程度;而在第8章里,柯南·道尔引用了通神学这个“唯一认真探讨过精灵问题的思想体系”对精灵的论述,包括精灵的饮食起居和工作方式,以及世界各地的精灵长什么样子……翻译时,我一边觉得这些描述可真美啊,一边又觉得这些幻想可真荒谬啊。而最重要的是,我感到实在不能理解,那个写出福尔摩斯的人,那个墓志铭为“真实如钢,耿直如剑”的人,怎么会愚蠢到相信这些东西呢?他为什么会变得反对唯物论,选择站在灵媒与精灵这类“不科学”的事物一边呢?难道是因为他写这本书的时候年纪大了,脑子已经不清楚了?我想起确实有文章说过,柯南·道尔是因为暮年时在战争和大流感中失去了儿子和多位至亲,才会因悲伤和思念而选择相信人死后有灵魂的。
但在研究柯南·道尔与神秘学关系的过程中,我了解到,这位大作家虽然是在晚年才公开皈依唯灵论的,但这种信仰的萌芽从很早的时候就出现了。他在9岁时被送入耶稣会寄宿学校学习,但在1875年离开学校时已经对天主教产生厌恶情绪,并在后来成为一名不可知论者。而他对唯灵论产生关注的时期则与他刚开始写福尔摩斯的时期大体一致。1887年,也就是发表“福尔摩斯系列”小说第一篇《血字的研究》那一年,他给聚焦于心灵学与神秘学领域的英国杂志《光明》写信,讲述了他参加的一次降神会,并表示自己在其中感受到了某种东西。
也就是说,柯南·道尔对于心灵学与神秘学的兴趣,是在他利用现代科学知识和“演绎推理法”写出惊艳世人的侦探作品的同一时期产生的。那时他的脑子清醒而又锐利,也还未被战争夺走骨肉至亲。唯灵论是这位拥有伟大头脑的作家,在清醒的状态下理智思考后,主动选择的倾向。
其实,在《精灵迷雾》这本书里面,我们就能看到作者这种理智的态度。文章通篇都采取了一种客观严谨的论述方法,细致梳理科廷利精灵照片整个事件的时间节点,翔实收录事件当中的一封封通信原文,还基于当时普遍为人所接受的科学理论(如以太、振动频率等)进行分析,提出关于精灵存在的有理有据的科学假说。而且,柯南·道尔与加德纳显然都很追求真实性和确定性,采用了各种方法去验证科廷利精灵照片的真伪。他们去找柯达公司和其他一些专业摄影师来鉴定照片是否有后期处理的痕迹,还亲自到照片拍摄地点收集一手信息,甚至还秉持着“科学的可重复性”原则让当事人重新拍摄一些精灵照片来看。他们没放过任何一点儿蛛丝马迹,比如,发现艾尔西擅长画画且当过摄影师的助手以后,加德纳坚持对她的绘画能力进行测试,还将她在测试中画下的精灵与照片中的精灵进行了比对。
不过,他们的验证标准似乎有时会有一点儿“跑偏”,变成一种人品决定论。比如加德纳就明确说过:“在调查初期,该案的重点就落在了当事人的个人情况,以及她们是否具有伪造动机这两个问题上面。”“无须我再多说什么大家也能看得出来,这整件事之所以如此令人信服,原因就在于当事人一家子都是朴素正直得无与伦比的人。”而柯南·道尔在提到支持科廷利精灵照片的人们,以及他所收集到的众多精灵目击证词的当事人时,也总爱强调他们是诚信、务实且在现实生活里做出了一番成就的人,仿佛一个人靠谱又能干,就能证明他说的所有话都是真理一样。
当然,撇开这个有点对人不对事的检验标准,我还是要承认,写下《精灵迷雾》这本书的柯南·道尔并不是一个玄幻作家,也绝没有抛开事实不谈的迷信态度。在他眼里,灵魂也好,精灵也罢,都是一种客观存在的事物,并不带有童话色彩——或者说,他在整本书里着力想要做的,就是祛除精灵所具有的童话色彩。他将精灵与中非俾格米人,以及因纽特人相提并论,表示他们只不过是进化路径与我们不同的另外一种生物而已,而我们之所以从来都看不见他们,只是因为其振动频率与我们不同,我们用于观测的物理手段还没到位罢了。看看他说的话吧:
在我看来,某些人拥有见他人所不可见的能力,丝毫也不违背科学。如果那些东西真的存在,而人类也致力于将大脑的创造性能力用于解决这个问题,那么我们未来很有可能会发明出类似于通灵眼镜一类的东西,让我们得以感知到这个更广阔的世界。虽然这现在听上去令人难以置信,但假以时日,一切都是大有希望的。既然高压电可以通过机械装置转化为低压电,用于各类用途,那么以太的振动与光的波动为什么不能进行类似的转化呢?
说实话,如果回到作者生活的时代,这种想法倒也相当合情合理。19世纪和20世纪之交的那个时代,是一个充满了新发现的时代,汽船、飞机相继出现,探索家的脚步抵达了世界各个角落。达尔文乘坐汽船环球旅行,写出了振聋发聩的《物种起源》;人类学家深入各个大洲,发现了文明世界闻所未闻的土著人种。而柯南·道尔本人又是一个精力充沛、见多识广的冒险家——他不仅广泛涉猎板球、橄榄球、高尔夫、台球、骑行、滑雪等运动,还到南非做过志愿战地军医,更曾在1880年3月到一艘北极捕鲸船上去做过随船医生。在一生当中,他的足迹遍及了北极、非洲、新西兰、美国等地,目睹了种种难以想象的景象。作为一个医学工作者,他也接触到了维多利亚时代不断涌现的各类科学理论,包括电磁理论、生物进化论、细胞学说等。已知的一切都在颠覆,知识的版图不断扩展,宇宙的本质仿佛近在咫尺而又仍旧深不可测……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之下,认为精灵也许真的存在,而且其身影也许能被新产生的摄影技术捕捉下来,又有什么不可理解的呢?
反观我自己,我自认为柯南·道尔和跟他“一伙儿”的人都错得离谱,是因为我“知道”科廷利精灵事件的真相,也“知道”世界上没有精灵——可是,我又凭什么说自己知道呢?就凭我仅有的那点儿历史科学常识,以及我在这个时代所受到的教育和观念影响吗?那么,我和当年的柯南·道尔又有什么区别?和那些信誓旦旦说见过精灵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也许,我们阅读这本书的真正意义,并不是要去探讨精灵存在与否,而是以人为鉴、以史为鉴地深入理解“相信”这件事情。
相信就是力量,相信就有立场。通常,一个人愿意相信什么,往往就会罔顾不利论据,千方百计只看支持自己信念的那部分“事实”,设法自圆其说——就像柯南·道尔在这本书里表现出的那样。
而如果我们每个人都扪心自问一下,到底敢不敢保证自己没有这样的思维方式?敢不敢保证自己这个时代的“常识”就一定是终极真理?如果说,当年那些声称见过精灵的人,都是因为先入为主地相信精灵,因而产生了错觉,那么,我们今天目之所及的一切,有没有可能也会因为我们自身的信仰局限,而产生偏差与扭曲呢?
也许,比起“相信”来说,“不相信”才是更重要的——“不相信”自己相信的东西一定是真的,也“不相信”自己不信的东西一定是假的。只有这样,我们才更有可能接近这个世界的真相吧。
绕了一圈,我发现自己竟与“不相信”占据时代主流的唯物论思想的柯南·道尔与加德纳站在了同一个立场上面。
而精灵到底存不存在呢?
艾尔西和弗朗西斯说存在,柯南·道尔和加德纳也说存在。而我只能说,我不相信他们,也不相信自己。
本文为《精灵迷雾》一书的译后记,澎湃新闻经出版方授权刊载,标题为编者所拟。
《精灵迷雾》,【英】阿瑟·柯南·道尔/著 王蕙林/译,花城出版社·长江新世纪,2024年9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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