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三十余年的相识,让我将两个黄君寔统一起来

佳士得拍卖中国书画部创立者、中国艺术海外开拓先驱黄君寔先生的书画人生漫谈

2019年,黄君寔先生和我都已退休多年。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们相遇于上海,且仅是一面之缘。

其实,在多年前,我就已经认识君寔先生了。

1985年,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为了向收藏家顾洛阜致意,专门举办顾氏捐献藏品展览,并举行“文字与影像”研讨会,海内外著名鉴定家谢稚柳、徐邦达、杨伯达、杨仁恺、王己千等应邀参加。研讨会结束后,他们应翁万戈先生之邀,赴莱溪居雅集。归来时,我于机场为壮暮翁谢稚柳先生送行,他携回了这次雅集的照片。照片中的几位鉴定家,我与他们都有交往,仅有一位与我年岁相仿却不认识。壮暮翁向我介绍说,此乃黄君寔,学识、眼力都不错。

黄君寔这个名字我并不陌生。几年前,由张大千题引首“水殿风来暗香满”、壮暮翁画的《落墨荷花卷》上,就有黄君寔的题诗和跋。诗曰:“恍惚徐熙落墨痕,调黄施黛见天真。画图久绝江南格,妙手能开千载心。”诗后又写了一段很长的跋语。此时,我进一步认识了黄君寔。君寔先生不但是一位书画鉴定家,而且能诗善书、诗句清丽、书风儒雅。由于欢喜他的诗,我还顺手抄了下来。由此在我的脑子里,两个黄君寔统一起来:鉴定家和书法家、诗人。

由此算来,我和君寔先生从相识到见面,跨越三十余年,时间不可谓不长,心中常常难免泛起“终日思君不见君”的淡淡清愁。

今年,恰逢黄君寔先生九十岁高寿,其个人书画大展“挥毫百斛泻明珠——黄君寔九十回顾展”也于8月16日在上海龙美术馆西岸馆正式开幕。

市场繁荣的背后都有“真诚”二字

黄君寔,字山涛,成长于香港、求学于日本、定居于美国,主攻六朝文学。由于对绘画有着特别强烈的爱好,他纵览了各大博物馆的中国古代书画,结识了一些收藏大家。他们相邀赏玩,彼此成为知音。君寔先生帮助他们编撰藏品目录,或编辑出版精品集。后来,他就进入佳士得主持中国书画拍卖,由业余爱好者变为了专业人士,由客串变成了专家,并为之奉献一生。

1981年,在黄君寔加入佳士得之前,国际上对中国古代书画的认识不足,市场萧条。佳士得也把中国书画混放在“东方器物”之中。对生意还是外行的黄君寔,凭着对中国古代书画的热爱和敏锐的智慧,以“拓荒者”的精神,提出把中国书画从东方器物部脱离出来,成立专门的中国书画部,提高书画的品位。由此,中国书画方被逐渐认可,价位在国际市场上不断攀升,市场得到了蓬勃发展。此中的甘苦与冷暖,只有拓荒者自己知道。

市场繁荣的背后都有“真诚”二字,不能以假充真。一切能促进市场繁荣的商品都要遵守这个规律,何况有着传承或传世价值的书画。

君寔先生有着“真诚”的探寻。为了杜绝假画流入市场,他在努力提高自己的鉴定水准。中国书画鉴定有三个流派:一是“望气派”,即着眼于书画本身的笔墨气息;二是“文献派”,着眼于书画著录文献;三是“避讳派”,除印章、纸绢,更着眼于画家对尊人的姓名避讳。

君寔是如何鉴定书画的,我并不清楚,但从本书遴选的题跋中,我知道他的鉴定风格属于“望气派”,即着眼于书画本身,主要看画家的笔墨个性及时代风格,同时也不放弃对纸绢、印章的审查。君寔先生的书画鉴定活动主要在海外,但他没受到外国研究中国书画的学者将造型风格作为鉴定依据的影响,保持了独立的鉴定风格。

对古代书画从容的大家风范

鉴定书画的真假,有许多技术上的问题;而判别书画的优劣,那就要更高一层,纯粹是心灵上的感受了。君寔先生不仅能鉴真伪,而且能辨好坏。因此,对于他认为是真迹而有着争议的作品,他会自己收下,再研究研究,或留给后代研究。我很赞许他的这种对古代书画从容的大家风范。

文集中有《东坡诗注述》,是对苏轼诗注的评述。文字篇幅虽然不长,却是一篇胆识之作。东坡出川东游,即开始颠沛流离的生活,宦海沉浮,足迹遍天下,阅历之多、见闻之广,非一般诗人可比。同时,他又是一位天才诗人,我见即我诗,所以他的诗经典史籍、天文地理、人世百态,无所不包。再加之他欢喜编制新典故,即使在致欧阳修的诗文中都是如此,这使欧阳修不得不问他典出何处。这样也就给人们对注苏诗带来兴趣,在北宋就有四臣五注乃至八注之作。南宋陆游也感到注苏诗之难,虽有意而未果。历史的烟尘,使一些注苏诗之作都消失了。南宋嘉泰年间,施元之父子及顾僖合编的编年注本,俗称“施顾注本”,至今已是凤毛麟角。如周叔弢、傅增湘虽有藏,也视若拱璧,秘不示人。如果对苏诗没有深入了解,也无法评述那些注释之作确当与否,所以对苏诗注本加以评述,真是学术上的一块硬骨头。若非有胆有识之士,是不敢去碰的。有胆而无识者,则文必空泛而不可谈;有识而无胆者,则又必偏执迂腐,也做不出文章来。君寔先生啃了这块硬骨头,并且啃了下来,故我称之为“胆识之作”。

20世纪60年代,郭沫若沿袭李文田旧说,撰文提出《兰亭序》为伪托,从而否定这是王羲之的书迹。高二适撰文驳斥,由此在文坛上展开了“兰亭论辩”。章士钊把高二适的文章推荐给毛主席,毛主席在回信中说,这类笔战,有比没有好。事后从康生给南京宫维桢的信中,方知郭沫若文章的背后有康生捉刀。我后来访问《文物》杂志主持这场辩论的编者黄樾,他也认为参加论辩的学者不少,但附郭者多,助高者少。这时只有三十一岁的黄君寔,在香港撰两万余言的长文,驳斥郭沫若是无根之谈,论说有据,言之成理。六十年后重看此文,仍是立于不败之地,可以说,这也是篇“胆识之作”。更为可贵的是,君寔先生在此文中精细地考证了《兰亭序》由《临河序》演变的过程,阐述了《兰亭序》和《金谷园诗序》的关系。郭沫若用王羲之《临河序》否定《兰亭序》,从而否定王羲之,颇有“醉翁之意不在酒”之意。这是其他辩论中都未曾提到的。

从温婉中流露出来的骨气

说来也奇怪,我原来与君寔先生并不相识,而且异地相居,又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中,但我们对书画有着同好之乐。多年前,香港的朋友送我一本《萱晖堂书画录》,记录着收藏家程琦的藏品。现在很少有人知道程琦,他字伯奋,安徽新安人,他的父亲是古董商人,子继父业,成为有名的收藏家。此书著录丰富,许多传世名品都在其中。虽然看不到原作真迹,但书中对书画的文字描述令我怦然心动,是我手边常用的工具书。后来我才知道,这是黄君寔应邀帮助程琦编撰的著录,文字多出自他的手笔。

另有米芾的早期作品《吴江舟中诗》卷,我在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初见时,感到此卷激情洋溢,笔意潇洒疏朗,令人动容。以后影印出版,我又临写多遍。后来才知,在此之前,君寔先生在帮助收藏家顾洛阜整理出版时,此卷也使他“如痴如醉”,看了他的记述,我感到有着一醉方休的同乐。此外,君寔先生特别欣赏后有范成大题跋的南宋李结《西塞渔社图》,这也是顾洛阜的收藏。此图无款,因范成大题他朋友李结的作品而确定作者归属,但董其昌和叶恭绰都鉴定为王晋卿的作品,卷上有叶恭绰写的一段题跋。我在写叶恭绰传记时,专程去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看了此图真迹。这也许是偶然的巧合,但我相信,世界上的事在偶然巧合中,无不蕴藏着机缘。

百闻不如一见,上海的一面之缘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君寔先生从香港携来自书诗卷,要大家欣赏。他夫人庞志英将诗卷徐徐展开,只见墨色闪光,浑厚深沉,墨气扑鼻,熏人欲醉。我意识到此卷非用常见的墨汁书写,而是用高档的陈墨旧纸作成。卷长数丈,一气呵成。我也屏气静心,一行一行地观赏,看到卷尾,喟然长叹,人书俱在,书如其人,高雅、潇洒、大气,而又温婉可亲。对黄先生的书法理论及作品,我知之甚少。就此卷观之,全卷上下、左右、前后遥相呼应,气息相通,从整体布局到每个字的结构,可以说臻善至美,特别是从温婉中流露出来的骨气,在今人书法中是不多见的。

笔力可以从锤炼中得到,而他书中特有的气息,我看并非仅靠磨炼可致,而是出乎于内心、运行于腕底、发之于笔端,最后从线条上表现出来。君寔先生的书法之美,就是在线条上,他的线条疾徐有控,欲纵又收,起笔和收笔,都能从容沉着,有着藏而不露的含蓄,颇可玩味。

君寔先生的书画鉴定或其他著作,我没有深入了解,而且与他交往不多。只是就我所闻、所见、所感拉杂地写些文字,是为之序。

2023年8月于梧桐人家

《诗书画相伴的人生:黄君寔诗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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