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汉时期何以“游侠大兴”

审视秦汉游侠

司马迁在《史记》中设《游侠列传》,从此游侠在正史中有了一笔,秦汉乃至稍早的战国更作为游侠大兴的时代为世人所铭记。

今人看到“侠”这个字,容易受到清末以来特别是上世纪武侠文学的影响,将其视为身怀绝技、仗义执言、快意恩仇、打抱不平的江湖好汉。实则仔细辨别武侠文学中的人物,也不尽然都是正面形象,鸡鸣狗盗者有之,无恶不作者有之,亦正亦邪者有之,逍遥世外者亦有之。

审视秦汉游侠,也可以这样理解。甚至我们看到的多数游侠,追求的终极目的未必是清朗的社会秩序,而只是符合其心意的社会秩序。我们熟悉的信陵君、孟尝君、荆轲等人,就是用自己的意志左右诸侯乃至天下局势,试图给历史画一条线。

从这个意义上说,秦汉游侠身上的政治家气息更浓烈一些。他们彰显个性与扭转乾坤的场域并不在江湖,而在庙堂。“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江湖是人情世故”,可谓与古暗合。

司马迁看重游侠最主要的品质是舍己为人,愿意为了别人之难而舍弃自己的利益。《史记·游侠列传》中记载的汉初大侠鲁朱家、楚田仲、剧孟等,大致属于此辈。他们因为广交朋友,故而极有号召力。当七国之乱爆发时,太尉周亚夫紧急赶往洛阳前线,一个目标就是争取剧孟的支持。剧孟未必是战斗力出众的英雄,但一定是能够团结各方力量的领袖。战争是人的活动,谁争取到更多人的支持,谁就越能掌握主动。

汉武帝时期,有一位大侠叫郑当时,字庄,《史记》中多用郑庄称之,并说他以“任侠自喜”。不上班的时候,他会在长安周边安排马匹,以接送朋友来和自己聚会,“夜以继日,至其明旦”。从这件事来看,郑庄有两个特质:其一是设立私家专车服务,其二是展现“上班族放假就发疯”的状态。这么一来,天下有名的人都知道郑庄好客,也愿意和他结交。

史书记载,郑庄真心待人,甚至将自己的财产都拿出来供养朋友。他随侍在汉武帝身边时,也常常称赞天下长者,帮助朝廷延揽人才。这样看,郑庄是一个很不错的人。不过,读书不能只读表面,错杂着观察才有味道。

汉武帝时期,外戚窦婴、田蚡争宠,打官司打到了御前。汉武帝两边不好得罪,便召集群臣讨论是非曲直。郑庄开始认为魏其侯窦婴有道理,可后来又慑于武安侯田蚡的威势,不敢坚持己见。汉武帝痛斥道:平日里你天天在我身边说短论长,怎么今天公开发言却胆小如鼷?看来,郑庄的“任侠自喜”,恐怕更多是小圈子里的自娱自乐、小打小闹罢了。

当年汉初剧孟敢于和皇权分庭抗礼,汉武帝后的大侠却只能唯皇权马首是瞻,究其原因在于汉初统治尚不稳固,关中、山东仍延续战国分立的局面,故而皇权不得不借重游侠。到汉武帝时期,天下一统,皇权大振。刺史以六条问事,第一条“强宗豪右,田宅逾制,以强凌弱,以众暴寡”,防备的就是游侠。于是,游侠要么退居乡里为豪强,要么厕身朝堂为文学,或者就像郑庄一般做做小圈子里的大侠梦。

随着封建社会的发展变化,游侠越来越成为非主流的存在。放到东汉末期,同样可以观察到类似情况。

当时,洛阳朝堂上有一位贵公子:袁绍。他出身华贵,四世三公,加之相貌出众,故而在洛阳社交圈中是核心的人物,不仅士人多附,就连曹操也一度主动依附。

曹操的出身就差得多了。按照《三国志》的说法,他的父亲曹嵩是大宦官曹腾的养子,故而曹操勉强认汉初功臣曹参为祖宗。《曹瞒传》和《世语》则说曹操是夏侯氏之子,这一说法得到广泛认可。

宦官家世和四世三公家世,放在东汉末讲究士人清誉的年代里,孰优孰劣一目了然。所以,曹操只能反其道而行之。史书称他“任侠放荡,不治行业,故世人未之奇也”,俨然是不走一条非主流的路就无路可走了。

“世人未之奇”有两个意思:一个是没什么名士和他交朋友,另一个就是曹操没有得到时人的品题。所谓品题,就是评价。当时士人交往都得有个评价,这样才能确定彼此是不是一类人以及在同一类人中的层次高低。

历史上,袁绍和曹操评价得来的情况很有意思。袁绍得到了中常侍赵忠的评价:“袁本初坐作声价,不应呼召而养死士,不知此儿欲何所为乎?”曹操得到了桥玄和许劭的评价,前者称他为“命世之才”,后者说他“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袁绍和曹操居然都是从对方阵营中得到了源出负面批评的正面肯定,不能不让人称奇。这似乎也说明了一个规律:敌人更了解自己。

总而言之,游侠是一条不得已的出路。无论战国还是秦汉,能够平流进取者绝不会走上任侠之路。但反过来看,游侠又是一条人性之路。凡是不平有难之人,怀揣进取冒险之心者,又多多少少会沾染这种气息。它满足了一些人追求自由的天性,又提供了摆脱传统束缚的想象空间。

(作者: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副教授 曲柄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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