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底,沪苏湖高铁有望通车,上海至湖州仅需40分钟。上海和湖州之间历来联系频繁,上海地标建筑大世界就与湖州人有关。
我每次到湖州南浔旅游,建于光绪年间的张石铭旧宅是必去打卡地。“石铭”是张钧衡的字,现在叫他都以字为名;他是南浔“四象”之一张颂贤的长孙。张颂贤有两儿,长子张宝庆有一子张石铭。次子张宝善有子女7个,其中张静江为国民党元老。南浔按所拥财富分“四象八牛七十二小黄狗”,“象”为最高级,有1000万两白银称“象”。张颂贤经营辑里丝发家,1892年(清光绪十八年)就有资产1000多万两白银。
重游逢雨天,兜了小莲庄再过去,已熟门熟路。张石铭旧宅五落四进,共有中西式楼房150间,人称“江南第一民宅”。大厅后是内厅,俗称“女厅”。楼上住女眷,楼下是公共空间。砖雕门楼的门楣上“竹苞松茂”也出自《诗经》,看来是寄托了家族兴旺的心愿。有人注目旧宅所用的法国菱形蓝色银光手绘刻花玻璃,我在意的则是这里住过张石铭的母亲桂太夫人。正是她别具慧眼,买下了上海一块宝地。
清咸丰年间,太平军进入江南,当地富人逃入上海租界避难,经营房地产的外国人大发横财,富人们也从买房住转为经营房地产,张家是其中一大户。到1921年前后,张石铭在沪拥有价值500万银圆的地产,南浔“象”排名上海富豪第三。
那块落入老太太法眼的地皮,就是今日大世界所在地。洋泾浜(今延安路)是公共租界与法租界分界线,这块地在浜南。到1914年,两租界达成协议填洋泾浜,到1916年筑成上海当时最宽的爱多亚路,路宽达27.45米。成为通衢大道后,马路两边随即繁荣起来,张家买下的这块地遂成黄金地。
1916年,上海滩国药大亨黄楚九集资组建大发公司,登报告知:“本公司在西新桥堍英法(租界)交界繁盛之区,以基地九亩八分创建大世界花园(大游戏屋顶花园)。”他租地不付租金,地上一切在一定年限后归土地产权所有者。1917年7月14日,大世界游艺场开门迎客,时为东亚最大游乐场。老上海著名中医陈存仁说:“凡是沪宁、沪杭两路的人,到了上海,也必然要到大世界玩一次的。”直到上世纪60年代,白相大世界仍是上海游的热门,人说“不到大世界,等于没到大上海”。我小时候去大世界玩,进去就是一天。
张家后人在《张静江、张石铭家族》中写道:“张家的房地产业,最出名的有两个地方,一个是大世界所在的那块地皮,曾在张石铭之孙张葱玉名下;另一个是南京西路上的静安别墅,当初在张澹如名下。”
在张石铭旧宅里,就有张葱玉的住宅,在四进豪华舞厅后那栋二层西式建筑,人称“西洋楼”,其实名为“韫辉斋”,与他在上海的斋名相同,出自陆机的名句“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与庞莱臣的“虚斋”、吴湖帆的“梅景书屋”和张大千的“大风堂”共为海派收藏“四大名斋”。
大世界这块地怎么到了张葱玉名下?1928年张石铭过世,三年守孝期满后分家,可分财产。一是常熟、苏州的田地、盐厂、房产、家藏字画古籍;二是上海的房地产和其他产业2000万元。5个儿子得大头,每房分200万元。四房张乃骅的独子张葱玉独得200万元,又念他4岁丧父,特把大世界地皮分给他,让他可保这辈子生活不愁。
17岁继承巨额遗产的张葱玉,不做生意,财产只出不进,钱主要奔两去处:收藏和赌博。他的条件得天独厚,祖父张石铭为收藏大家。张葱玉丧父后随张石铭生活,从小耳濡目染,获益匪浅,最初藏品便是祖父张石铭传他的一批字画,后来他自己也收藏不少国宝级藏品,唐有张萱的《唐后行从图》、周昉的《戏婴图》和颜真卿的《竹山堂联句》,宋有易元吉的《獐猴图》,金有刘元的《司马槱梦苏小》,元有钱选的《梨花鸠鸟图》、倪瓒的《虞山林壑图》和王蒙的《惠麓小隐图》等。24岁时,他已名列一流藏家。
20岁就被故宫博物院聘为鉴定委员的张葱玉,1950年受老朋友、国家文物局局长郑振铎之邀,任文物处副处长兼文物出版社副社长。
翻阅《张葱玉日记1938—1941》,仅1941年三日购画开销就弹眼落睛:4月10日47400元,6月10日47300元,7月10日34000元。但这位张公子赌瘾极大,往往一赌就到凌晨。连妻子顾湄住院生产,他探望后转身就上赌台。他的一位老友说:“张葱玉打牌性太急,坐不定立不定的,如何能赢?”输掉一个个房产,包括自住的花园洋房;输掉一幅幅心爱的字画,感叹“虽云烟过眼,殊不能自已。余每售一物,或与亲知相别辄然,亦性之多感耳”。张葱玉赌得停不下来,从一夜输掉一条弄堂到一博输了大世界地皮,张家后人说这发生“在他祖父去世十多年之后”,那就是20世纪30年代末或40年代初了。到1972年他女儿结婚时,家传之物只剩一张紫檀木八仙桌了。
出了张石铭旧宅,走在南西街上;漫天的霏霏细雨,不知何时悄悄停了。想那桂老太太,看准了地却没料到人;这也难怪,毕竟地是死的,人是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