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小人物在时代洪流中的被动与无奈,也看见内地与香港的相互扶持由来已久

看见小人物在时代洪流中的被动与无奈,也看见内地与香港的相互扶持由来已久。

《素锦的香港往事》一书,以在港的姐姐素锦和在沪的妹妹素美之间的真实通信为基础,讲述了素锦在香港20年的日常生活、所历经的悲喜。


《素锦的香港往事》
百合 著
中华书局

这些书信虽是素锦的个人哀乐,但也反映了20世纪50至70年代香港百姓的生活;既是素锦个人生命史的片段,也是研究香港城市史的文献史料。素锦在香港的20年,我们可以看到每一件大事对她的影响,从香港经济的腾飞到李嘉诚的第一桶金——塑料花生意,从香港的房价飙升到1973年的香港股灾,从1962年的香港水荒到令人闻之色变的台风“温黛小姐”,桩桩件件都影响着素锦的生活,从中,我们看见小人物在时代洪流中的被动与无奈,也看见内地与香港的相互扶持由来已久。

本文摘自书中,有删节,标题为编者所加。


「直至每四天供水一小时」

那一年,香港又发生了一次天灾。

这座城市遭遇了五十年一遇的大旱,1962年底到1963年中,香港整整9个月没下一滴雨。

香港三面环海,听起来不缺水——它不缺海水缺淡水。淡水江只有一条细细的香江,大多数时候港人靠天喝水。为了储存更多的雨水,港英政府自1960年开始兴建船湾淡水湖,可惜尚未建成,香港就遭遇了1962年至1963年的跨年度大旱,山塘水库内用水只够港人饮用40多天。

素锦在1962年6月曾经提到过香港限水,说是下午只有四时半到八时半有水。她一定不会料到,后来几个月,供水会从每天的四小时,逐渐变成每四天供水四小时、每四天供水两小时……直至每四天供水一小时。

除了严苛的供水时间限制,水务署还要求市民每两周洗一次头。为了让学生少出汗,学校甚至停了体育课。街道上,人们排着长队等水,常常接水变成抢水,斗殴事件时时发生。

“月光光,照香港,山塘无水地无粮。阿姐去担水,阿妈上佛堂……”

水荒,成了一代香港人的噩梦。

网络上还能搜到歌神张学友描述幼年缺水时窘状的视频,表情夸张,配上粤语特有的节奏感,莫名有种辛酸的喜感:“当时好惨,我记得当时很少有得洗澡,多数是用一个盆子,用盆子装一盆水,洗完脸就洗手,洗完手就洗脚,然后再用水搓一搓身子,搓完身子就算洗完澡了。因为我们当时住八楼,旧楼没有电梯,一没有水,我们八楼更惨。你也听过楼下开水龙头了吧?水来的时候一定是下面先有,到我们的时候,滴滴滴滴滴,想要装满一个漱口杯都很困难……”

香港歌手许冠杰还创作过一首《制水歌》,“制水”即限水。

MV里,只见他卖弄着精壮的胸肌腹肌,边洗边对着镜头放声高歌,只一个动作:搓搓搓。一开始还在大浴缸里、淋浴头下,后来转成小澡盆子里、小脸盆里,最后夸张到拿着喷壶往身上一点点喷水,令人捧腹。艺术来源于生活,这首歌太接地气了,用喜剧调侃的方式演绎出那段岁月中香港人的苦难用水史。


年轻时的许冠杰

万般无奈之下,香港同胞向内地求助。1963年5月,中共中央迅速做出决定,在中共广东省委的特殊安排下,港英政府派巨轮进入内地水域,到珠江口装运淡水,深圳水库在自身用水也极度困难的状况下,每天免费向香港运载两万吨饮用水。

饶是如此,水仍然不够。同年12月,周总理指示:“要不惜一切代价,保证香港同胞渡过难关!”这才有了东江引流入港的工程计划,简称“东深供水工程”。

在三年困难时期,国家还是拨出了3800万元的专款,全力以赴开始建造东深供水工程。

「戒了吃早茶的爱好」

梦魇般的1973年总算过去了,人们期盼来年能好一点。然而谁能料到踏入1974年后,中东的石油危机又影响到了香港,原油价格两个月内上涨了4倍,石油附加品价格由此上涨了70%。

流年不利,那一年是虎年,素锦说谐音“苦年”。

石油荒导致百业萧条,香港不得不开始灯光管制,只有下午六点半到晚十点半可以开霓虹灯,违令者罚款或者坐牢。此令一出,从前灯红酒绿的香港夜景大为减色。素锦在信中说,为了省钱,很多爱吃早茶的香港人把这一项爱好戒了,许多茶楼、酒楼关停。


港人爱吃早茶

但也不是绝望到底。1973年12月9日,素锦曾在信中写道:“最近能源缺乏,影响很大,当然祖国也在照顾香港,将在香港青衣岛设立炼油厂,香港市民大部分食物依靠祖国,香港也是祖国的土地。”

素锦一句话里共提到了两件事:一是内地将在青衣岛建炼油厂,二是内地对香港的食物供应。

这里就不能不提及一个驻港央企——华润公司。这两件惠及香港民生的大事,都是由华润公司负责完成的。之前香港水荒时,去广东取水的也是华润公司,出动8艘轮船,昼夜不停往返于内地和香港之间。

华润公司成立于1938年,它的前身叫“联和行”,最初只是一间小小的贸易商号,由中共早期领导人精心布局,系周恩来亲自指示,陈云一手策划而成,以贸易为掩护,在军事、统战、经贸方面做了大量工作。

抗日战争时期,联和行作为八路军驻港办事处领导下的一个秘密机构,与廖承志、潘汉年领导的八路军香港办事处、宋庆龄领导的保卫中国同盟,联手开展抗日募捐活动,为前线浴血奋战的八路军、新四军输送了大批药品物资。抗战胜利后,联和行按照周总理指示进行改组,更名为华润公司,承担了更重要的使命。

新中国建立时期,华润公司为确保香港市场供应稳定,在本地众多领域投资,促进了香港的经济发展。

陆地面积1113平方公里的孤岛香港,生活物资大部分需要进口,港人的食物百分之五六十来自内地。按照中央部署,华润公司旗下的五丰行,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开始,逐步承担起内地对香港粮油及鲜活食品的供应。它一开始走的是水路,因为时间太长,几百头猪漂洋过海到香港,到岸仅余一头“猪坚强”,其余都中暑死掉了。1962年,内地在自身也极度困难的情况下,依然决定从武汉、上海、郑州向香港开出3趟专列,专门用于运送蔬菜、水果、活鱼、活鸡等食品,以满足港人的菜篮子需求。这3趟专列被称为“香港生命线”,它们每天准时运送,一直坚持了48年,到2010年才光荣“退役”。

地理位置特殊、多灾多难的香港,在20世纪70年代初期又遭遇油荒。这一次,仍是内地出手相救。港英政府布政司通过华润公司向内地求助,内地当即雪中送炭,向香港出口石油。据当年的目击者回忆,1972年1月6日,第一次运送的石油抵港,500桶石油竟然不是用油轮而是用木船运送的,船身上印着“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万岁”,令人印象深刻。在香港遭遇油荒之际,英美六大石油公司纷纷加价,只有内地是平价输出。华润公司随后在青衣、沙田两处购地建立油库。1974年,内地承诺,稳定输出平价石油30万吨,最终解决了香港的石油问题。

这是20世纪的70年代,离香港正式回归还有20多年,那个时候,内地已经开始关怀、照顾香港。素锦信里提到的寥寥数语,流露出香港普通人的感念于心以及一种无需理由的依赖、下意识的归属感。

「两块玻璃被风吸去」

1962年8月31日,她白天起了个大早,刚给家里寄完两盒生油、一盒冰糖,夜里“温黛小姐”(Wanda)就来了。

那是一场让香港人闻之色变、多年后仍心有余悸的台风,风力是12级。

电影《岁月神偷》,这部由任达华、吴君如主演,拿过柏林电影节最佳影片水晶熊奖的影片,讲述的正是20世纪60年代香港社会底层一家人的故事,任达华凭此片获封第29届香港金像奖影帝。

凡是看过这部影片的观众恐怕很难忘记电影里那令人恐惧又心碎的一幕吧。台风将一家人赖以谋生的鞋店屋顶掀翻,为了房顶不被吹走,风雨中,爸爸妈妈用手死死抠住屋架,身子吊在半空中;下方,孩子紧紧抱着妈妈的腿,怕妈妈被狂风吹走。楼下的玻璃被刮破,一家人眼睁睁看着一屋子货品被刮飞。

爸爸大喊着:“最关键的是保住这个顶啊!”

影片里,那场台风的名字叫“贝蒂”,而素锦遇到的“温黛小姐”比“贝蒂”的威力还要大,它被称为战后吹袭香港最强的台风,风力13级,风向为北风,一小时平均133公里,风速纪录至今未破。“温黛小姐”导致183人死亡,108人失踪,388人受伤,7.2万人无家可归,是香港历史上最恐怖的台风。


密集的城市住宅

素锦这样描述那一晚的情景:“我整晚没有睡,因风向西北,我的房间也是向西北,所以晚上的窗户阵阵发响,像将窗子也吹去,整个大厦都在震动。我住的是8楼,很高,对面房子很低,所以更加临空,风力更大,结果是两块玻璃被风吸去,百页(叶)帘也被吹落。在1日的上午九时半到十时半,风势更猛烈,将东西挤在一块。我和房东都走下底层去,因风吹得害怕,像房子要倒一样,后来在下午3时后风力渐小,我才睡了一下。饭是在房东处吃的。这次的风,使香港人损失很大,虽然我没有损失,但饱受虚惊。许许多多的人无家可归,那天我没有去上班,全市交通瘫痪,我幸而早一天将东西寄出。不然的话,一定又要迟几天。交通的问题,新界那边,差不多被水淹了。在香港住的问题很大,像发大风房子及地点都有关系,有钱的人住得好,即使风吹,房子也不受什么影响;没有钱的人住的山顶木屋及旧木楼,这次被风吹楼塌人死,比比皆是。”

房间的玻璃被台风吸走,如果人正好站在窗边,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后怕之下,素锦得出的结论既真实又心酸:“难怪房租贵,这也是原因之一。”

「蚂蚁啃骨头一样」

住在轩尼诗大厦的那两三年,台风经常“临幸”香港,尤以1964年特别勤快。10月12日,素锦在为另一场台风的到来而喜忧参半。那场台风也很著名,它叫“黛蒂”(Dot),风力10级。

台风袭港带来的暴雨,灌满了各个水库,暂时解决了用水问题。

然而天威也难测,据说“黛蒂”造成了26人死亡,素锦也受到惊吓,“这前三日的一场大风,又是受尽惊吓,房间的玻璃窗一块大的被风吸去”。

“所以房间进水(我的房间向西北,又高又是临街口),没有挡风,风力更强,所以一连两夜不能睡觉。”

两天两夜没有合眼的素锦,站在被水灌后一片狼藉的屋里,披头散发,容色憔悴,她嘴里念念有词,计算着自己的财产损失:“真是见到风已是吃惊,一块玻璃配10元港币,也是破财没有办法。”

靠天终究不如靠人。

1964年2月20日,东深供水工程全线开工。当时的技术不甚先进,建设物资极度短缺,为了早日让香港同胞喝上东江水,从中央到地方都将最具有优势的资源和技术应用于东深供水工程的建设。铁道部优先调用东深工程的相关建设物资,广东省在工程初期抽调了一万余名民工来进行主坝体的土木施工工作,后为保证在雨季前完成坝体工程,又临时抽调3万民工进场至深圳水库施工。

据说当年港方水利工程专家走进工地时边看边摇头,因为“除了几台用来压土的东方红履带式拖拉机,看不见任何大型施工设备,连中小型机械也寥寥无几”,映入眼帘的“只有密密麻麻的人群,把整个石马河两岸都覆盖了”。铁锹、扁担、箢箕、小车……蚂蚁啃骨头一样。为了能让水路早日开通,多少人抛家舍业,不分昼夜,甚至有人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1965年3月1日,经过11个月连续24小时的不间断施工,同时历经了数次台风、暴雨等极端天气的洗礼,东深工程开始正式向香港供水,彻底解决了香港的水荒,完成了一项事关民生的时代伟业。

水已经在来的路上,只需再等5个月,素锦就可以喝到甘甜清冽的东江水,可以随时洗头洗澡洗衣,再也不用为限水停水而提心吊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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