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有诗词大会,后有《长安三万里》,无论是央视综艺节目还是国产动画大片,无不激发了国人心中对大唐盛世的追忆与遐想。
然而,《孟子·万章下》云:“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被誉为“唐朝户籍警”的复旦大学中国古代文学中心主任、文科资深教授陈尚君,在新著《我认识的唐朝诗人》中,打破文学史中对诗人或概括或片段的描述,立体观照唐人的政治抱负与文学理想的冲突、逼仄情状下的亲情和爱情,以及困顿之中的彷徨与进取,展现一个真实、丰富、多彩的唐朝诗人“朋友圈”。
「类似“大话西游”的改编方式」
记者:电影《长安三万里》的热映,再次唤起了许多人对于大唐盛世的憧憬与想象。
陈尚君:电影的改编,采用了一种类似“大话西游”的方式。《大话西游》开创了一种改编名著的怪诞模式,读者或者观众不在意也不需要追究其真实性。《长安三万里》以高适的一生为主线,讲了高适和李白、杜甫等人的友谊,尤其是高适和李白。其实,他俩的交情并不深。我曾有文章对三人的交往进行探讨与考证。
三人的交往见于杜甫晚年的回忆诗中。代宗大历元年(766年)起,杜甫因病困居夔州,写了许多追忆往事的诗作,其中有两首提到了自己与李白、高适同游的旧事,名为《遣怀》《昔游》。此时,李白、高适二人皆已去世。也因此,这两首诗没有任何功利目的,只是杜甫在经历了十来年翻天覆地的大乱后,稍得安顿,重温往事,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三人在文学造诣上确实互相吸引,但人生追求和性格差异使他们经常产生争论。三人中,杜甫是入世的,愿意做醇儒循吏;李白是出世的,他停留此地与其同游的主要目的是等待接受道箓;高适是血性男儿,抱有强烈的用世目标,不甘沦为下层,更不屑隐迹出世。李白和高适,三观相差太远,在此度同游后,再未谋面,彼此的交往并不多。反而是杜甫与高适,经历宦海沉浮,对彼此的看法逐渐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多了几分惺惺相惜之感。
诗人的情感表达因各自的人生阅历、文学习惯而有所差异,加之诗篇零落,文意晦涩,考据诗歌、诗人这类工作,具有很强的学术性,作为学者,很难向编剧、大众解释。
记者:以学术标准来看,这部电影中有很多与史实不符的部分,但为什么还是如此受大家欢迎?
陈尚君:这个说不清楚,就像今年很流行的“在小小的花园里面挖呀挖呀挖”,是一种全民幼儿化表达的现象,《长安三万里》也是把唐代的社会文化在长安这个缩影中幼儿化了。小朋友们看电影的时候,发现这些唐诗全是自己会背的,就会跟着背,从而收获很多乐趣;在课本里读到过的那些诗人的名字,变成了动画形象,看他们怎么说话、怎么生活,也让他们很兴奋。
可是,唐朝的整个社会风貌到底是怎样的,并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清的。比如李白和杜甫见面会聊些什么?他们肯定会评论古今,会谈论诗歌创作技巧,这是我们可以理解的;但你能想象他们会不留情面地互相批评甚至争吵吗?到了李、杜这个层面,都是心气很高,少所许可,既彼此珍惜,又各有矜持与保留,不会无原则地彼此浮夸。这些是我们今人难以想象的。
「看似很浪漫,其实很悲哀」
记者:不仅诗人之间的关系与电影中的不一样,是不是真实的唐朝也和我们想象中的开放盛世不一样?
陈尚君:完全不一样。我们耳熟能详的崔护那句“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看似很浪漫,其实以女归之,是特别的爱情,并不会喜结连理。人面似桃花的女子的身份很卑微,唐朝律法规定士庶分明,士人是不能和家中婢女通婚的。人们常常认为白居易是人间情种,但细读白居易的诗作可以发现,他有许多风流韵事,却很少动真感情。崔护与“人面桃花”的女子之间的感情,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种通往婚姻的爱情,和现代人的价值观是有所差别的。当然,如沈祖棻教授讲宋词时所云,中古士人婚姻是为家族祭祀与传承,爱情常表现在婚姻以外。
也有特例。比如《我认识的唐朝诗人》中有篇题为《欧阳詹的生死情恋》的文章。欧阳詹是唐代古文运动的参与者,也是闽中登进士第者第一人,但他及第后仅八九年就去世了,没能一展文学才华和政治才干。韩愈作《欧阳生哀辞》,称赞他“事父母尽孝道,仁于妻子,于朋友义以诚”,近乎道德完人。但根据同时人所述,欧阳詹往太原游历期间,私恋一官妓,无法宣示于众。等到有能力去迎请这个女子时,此女已病亡。欧阳詹竟情动五内,昏迷数日而病亡。韩愈此文,未免有替友人遮掩之嫌。
唐代社会特别是在上层士族中,婚姻讲究的是门当户对。因此,今日读唐传奇中的动人情爱,女主角很少是正室。中国古代文人多以道德示人,能以身殉情者,少之又少,欧阳詹在当时的特别之处就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