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向闹市的漂流瓶
你和出租车司机聊过天吗?
在那一段短暂的旅程中,你是否坐在后排,对那个背影诉说过你的故事?这个刹那是不是像投入水中的漂流瓶一样,你觉得,既然扔出去了,自己绝对不会再遇到它?水流不知道漂流向何方,可那故事还在瓶中,未曾被遗忘。你不会想到这个故事会落地见诸书本吧。就像你不知道月亮曾装饰了你的车窗,而你装饰了别人的文字。
我打电话给黑桃的时候,他告诉我河南南阳正受水灾困扰。他拍了一张他家公寓楼楼下的照片给我看:城市的街道已经是一片汪洋。大街和河一样。停放在路边的车辆轮子都浸没在黄褐色的水中。有几个人站在流速极快的水中,茫然看着眼前陡然变得陌生的家。黑桃说还好他提前去买了水和食物囤在家里,但眼下一家老小都困守屋内,自来水已经停了,电梯也停运了,说不惶恐是不可能的。“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下楼。”两周后,在微信朋友圈,他晒出一张傍晚的照片。还是这个街口,还是这些高楼,路面已经平复如常,车来车往。天上飘着淡淡的白云。他带着孩子在社区里散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在大自然的面前,人类的殚精竭虑和视若珍宝的经历,有时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一场雨、一场风,都能改变许多人命运的轨迹。但从更大的维度观照这个世界,又觉得一切变化都抵不过日常的力量。天大的事情过后,人们会出门工作,眼睛睁开忙一日三餐。太阳底下无新事。这种平常使人厌倦,也使人觉得安稳。平常如静水深流没有什么可歌可泣的浪花,平常也具有日复一日刻画山川地貌和万物运转的力量。
2019年,在一个平常的日子,这个平常的河南青年决定到上海来做一个平常的出租车司机。他平平常常开了一年车,搭载了一些平平常常的乘客。然后在这些平平常常的运营日程结束后,他在他平平常常的出租屋内写下了他的见闻和心得。
曾经,东海之滨的魔都对黑桃来说像个谜、像个梦中的幻影。在20岁之前他都没有离开过距家35公里的活动范围。但在和上海相处一年后,他熟悉了这里的阡陌小道和宽敞通衢。遥远的变成了亲切的,陌生的变成了熟悉的。最重要的是,他通过那把摆在道路和乘客之间的驾驶员的椅子,认识了一些和上海有关的人。所以在发着大水的河南南阳的高楼公寓内,有的夜晚,他还会梦到自己手握方向盘,飞驰在上海的街道。
如大雨会落在河南也会落在上海一样。城市和城市的风貌或许会有不同。人的七情六欲却总面貌相似。这个或者那个乘客告诉司机的故事,也有交叠的母题。一个沪漂在这里匆匆一瞥的印象里,到底有多少浮光掠影,有多少是关于本质?
就像,我们身处同一个城市,但看不到同一个城市。
黑桃见过的上海人,恐怕我一个都不认识。毕竟2500万人,能组成兆亿级别的排列组合。就像黑桃停靠过的那些上海的街道和楼宇,也许我几十年里从来没有去过。他记录的那些发生在上海苍穹下的喜怒哀乐,是乘客瞬间的真情流露,还是你也说不清的那种对陌生人才展露的矫饰?恐怕无从证明,也无法证伪。
我一直觉得车厢内是个神奇的空间,行驶中的车辆永远处于流动中,但车辆内部永远是在静止中。人和人在密闭空间里共处,会因为萍水相逢感到倾吐秘密是安全的,也会因为共赴前程滋生一种性命相托的信任。
黑桃写上海,写的是一个外来客在上海短暂停留一年里看到的上海。但这也是上海。不是非得是土生土长在此地深耕多年的人才能写她。他兴冲冲来过,在城市中心经过,在城郊村宅住过,然后悄悄离开。
在离开上海的日子里,他整理了这样一些“听来的关于后座的故事”,一些“只字片语”,以及一些留白后的脑补。
他手握着满满一筐漂流瓶。
我在河南长大,以前从没遇到过台风,在上海开车的时候,第一次遇到了台风,还觉得特别新奇。那天我没有出车,买了一个西瓜,在家一边吃瓜,一边在窗边看风。我发现小区物业提前把门口的拦车杆卸掉了。这么小一件事,体现了上海城市的气质,一种不露声色的精细。我会一直记得这个细节。
我不知道如何与上海告别,就像我不知道该给家人带哪些上海特产作为手信。也许这本书既是告别也是手信吧。有时我会期待,某个被我写到的乘客能出来“认领”一下。但我想,不太会吧。
《我在上海开出租》
黑桃 著
广东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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