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不暇接的“网红打卡”中,怎样穿越迷雾,抵达与一座城市的链接

当每个人的记忆和观念流经上海时,我们才塑造并真正拥有了上海

在上海,当越来越多的地方变成观光地,当新的地点继续被发掘,有些狭小逼仄的日常世界开始逐渐被人们遗忘。城市的更新、重生,变成了必然。只是,一个城市对待这些记忆的态度,折射出其关于时间层积价值的态度。

这本《上海漂移:都市废墟中的漫游者与创生者》(以下简称《上海漂移》)带着一种独特的视野,它是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陈蔚镇教授与其学生们的一部城市笔记,但它更像是一扇打开的窗,欢迎每一个在都市汹涌人群中沉思的人。

每个人也许都应该拿起笔,走到街上去

记者:最初,是什么激发了您对上海城市观察和历史性景观的兴趣?

陈蔚镇:2021年有两次奇遇。

一次是那年5月的一天,我所在的工作室进行都市观察,我们莫名地进入了张园,它在等待新的开始,印象深刻的是它似乎失去了历史建筑通常都会有的丰富的、浓重的影子,时间在张园遗存的建筑躯壳中似乎变得很轻,似乎永远定格在了1930年。历史街区作为一种“异托邦”而存在,成为我们世界中的他者。

还有一次是在年末,很冷的冬天,我送女儿去合肥路一处毫不起眼的老洋房,它有个破败的前院,一个留学辅导机构租在那儿。这处房子离马当路路口没几步路,可是你站在路口,看见的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时空。马当路以西是高耸的写字楼,好多精致的餐厅和饮品店,店里满满坐着年轻人。马当路以东,则是花园住宅街坊,一层沿街铺面还保留着几十年前的生活气息,除了便利店,就是一些早点摊或面店,因没到饭点,沿街摆着的炉灶也没什么生气。路上走着的人、店里的人,视线像是被锁住了,一点也不往街对面去瞧。街两边像是两个平行的世界,各自在自己的时空里。

这两次经历,加上后来我的研究生一珉给工作室分享的豆瓣城探小组“佛跳墙”的一些内容,我们以集体写作的形式开始了城市议题的讨论。

记者:对于集体写作,您认为学生视角的加入如何丰富了这本书的内容?

陈蔚镇:这本书的写作是一个有点天马行空的过程。

集体写作是工作室在2018年左右开始都市观察就会做的一件事情。虽然我们会一起从四平路地铁站出发,大致也有一个探索的地点和范围,但常常是三三两两地散开,各自有很不一样的瞬间。所以每次回来,除了集体不期而遇的“好玩”之外,我们都期待着读到其他人写的城市笔记,那是一种无比有趣的回味,就好像虽然摄影机在拍摄的场景大致相同,但因为每个人处在不同的机位,就变成了很不一样的镜头下的城市。然后这些镜头被剪辑在一起,就成了上海都市的蒙太奇。本书开篇南京西路的那次集体写作,就很想传递这种电影的画面感,无聊的一群人,有一点茫然地闲逛,因为我们真的不知道会走到哪里,遇到什么。

在进步与遗忘中,历史如果不只是博物馆潮流,而是一种集体记忆,那每个人也许都应该拿起笔,走到街上去,记录下都市“丰富而沉默的细节”。

纳入书中的集体写作,取决于整体叙事的需求。张园提供了观察上海历史性城市景观变迁的片段;定海桥的互助江湖与杨浦滨江的景象叙事,作为时空翻转的两面提供了漫游者与创生者之间的张力,而朵云轩、福州路和城市书店的写作,意味着废墟故事背后除却历史、记忆,更深厚的文化意味。

记者:怎么看待佛跳墙小组这个社群?他们和你们的都市观察是何种关联?

陈蔚镇:当第一次知道豆瓣城探小组“佛跳墙”的成员已近4万人时,我很惊愕。居然在我们身边还有这样一群人,他们流连于都市,找寻着“别样的大陆”。他们通过自己的足迹,在这些生命尾声的空间里再留下最后一点记忆,当然,他们也收获了这座都市馈赠的礼物。

在喧闹的视觉世界,豆瓣的这个群组是独特的,他们并没有张扬地传播他们的观念,一切是隐秘的、收敛的,仿佛这是一处只属于他们的秘密花园。我看到那些图像和文字时,会觉得他们好像在慌乱地和时间赛跑,但现实世界中目睹着事物飞速地被抹掉,带着遗憾、惋惜心情的人并不会太多。

我曾在“佛跳墙”小组内一个名叫“带她去那些地方”的相册中,读到一个“‘女孩’在城市废弃景观四处流浪”的故事,那是一个抱着双膝蹲在地上的女孩图像,她被画在废弃建筑的消防通道、立交桥的墩柱、废弃工厂的窗檐下、江岸边的消波块上……这位探索者通过女孩喷绘这样的艺术方式,将城市里不甚相关的隐秘角落联系起来,好像试图在他的内心构建起某些脆弱零散的世界。

我们通过访谈40位城市探索者以及针对“佛跳墙”小组中有关于上海地区的222篇材料分析展开研究。当然在我内心,无论工作室的都市观察与集体写作,还是“佛跳墙”小组的探索,都是在探讨一个核心问题,即现代性与多样的步行主义实践。在都市中游荡,去发现散落于街巷的细微碎片,或是介入一段被遗忘的时空,这都是一种有别于宏大叙事的个体情境建构,是把“特定的空间、道路、结构和物质遗迹从城市内部的混沌的统一性中分离出来,并把它们变成独立的存在”的收藏者的态度。

 

历史与记忆,一个最具争议的“现代性”母题。而从现代主义的发育阶段来说,“上海还在延续很早的命题:就是现代都市”。1990年至2020年,上海近1/2的城市空间改弦更张。如果以人类正式的、功能性的活动退出作为废墟空间的界定,据不完全的统计,上海外环内有1000多处废墟,包含工业废墟、废弃花园或旧里以及旧村。2035上海发展愿景中建设用地零增长,巨大的存量空间源自这些充满想象力的都市废墟——一个快速前行中的城市一路抛撒的时空碎片,它们既是经济理性下潜质巨大的空间资本,也是社会温度中一段重要的生命时空。

城市是集体记忆的处所,处所与市民的关系乃是城市最突出的景色。就像奥尔罕·帕穆克在《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中所说,一个城市的特性不仅在其地形或建筑,而在其居民50年来住同一条街——如同我一样——之后,翻腾在记忆中的每个巧遇、记忆、字母、颜色和影像的总和。当每个人的记忆和观念流经上海时,我们才塑造并真正拥有了上海。

《上海漂移:都市废墟中的漫游者与创生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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