渤公岛是无锡市最大的人工岛,也是蠡湖36公里环湖观光带中的主题公园之一,刚刚升级改造不久的渤公岛疏林透湖、精致开阔。5月17日,正在渤公岛参加无锡蠡湖生态设计节的刘鸿志走在风景如画的步道上,望着湖面水波粼粼,她的思绪回到17年前。
2007年5月29日那天,太湖蓝藻大暴发,无锡自来水严重污染,引发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公共饮用水危机。时任国家环保总局科技司副司长的刘鸿志,当时正在无锡市挂职副市长。水危机爆发后,她打遍了所有能找到的国内外专家电话,“太湖的水,怎么办?”这是她拎起话筒后的第一个问题。历经一个星期的不眠不休,刘鸿志暴瘦10斤。
“当时水特别臭,老百姓没有干净水喝,我第一次感到肩上的担子如此之重,自己如此无力。”刘鸿志回忆起当年,历历在目。
17年过去,这种紧绷感在刘鸿志身上逐渐消散。现在的刘鸿志,戴一副浅棕色边框的眼镜,说话声音很轻柔,像一位普通的邻家阿姨。面对主办方的拍摄镜头,她打趣说:“帮我加好看点的滤镜噢!”
也许是今天太湖展现出的万千风情,让刘鸿志“卸下心防”。这一次,她由衷地想说话、想表达了:“通过这些年太湖水的变化,能知道我们整个国家的变化,一路走来,过程是很悲壮的,希望以后少一些悲,多一些壮,让山清水秀成为日常。”
刘鸿志一直在和水“打交道”
危机
2006年刘鸿志挂职无锡市副市长,临行前,很多前辈对刘鸿志说:“在环保总局,是你指挥大家干活,这一回,你到无锡自己干,看看行不行?”
在前往无锡之前,刘鸿志工作之一就是管理“三河三湖”水污染防治工作,太湖位列“三湖”之一。
回头来看,在这个时间点,让这位国家环保总局的干部挂职无锡副市长颇有深意。太湖水危机不是一时一事,从1990年左右开始,随着工业污染的加剧和生态环境的恶化,太湖水污染问题已经很严重,蓝藻更是成为太湖的一大公害。之后,几乎每年夏天,蓝藻都要不同程度地暴发,水污染的警钟年年敲响,年年治、年年治不好。
终于在2007年的夏天,太湖的蓝藻彻底“怒了”——从5月8日到28日,21天时间,蓝藻水华(蓝藻短时间的暴发性增殖产生的一种现象)占到整个太湖湖区的三分之一,主要是在无锡太湖水域。
5月29日这天,又黑又臭的水体通过水管进入千家万户,人们打开水龙头,臭味扑面而来,城市一度陷入水荒。人们慌慌张张地去超市抢购瓶装水,货架上的饮用水被一扫而空,许多人连夜投奔农村或外地的亲朋好友家“避臭”,数百万无锡市民生活受到严重困扰。当时周边城市的超市纷纷向无锡调水,上海部分超市也火速运水到无锡。
千钧一发之际,刘鸿志明白,眼下只有一条路,必须想尽一切办法,让市民先喝上干净的水。“当时遭遇的这种危机,是我们从没有遇到过的,所有人都喝不上干净的水。当时无锡市委市政府的领导用7个字表达了决心,‘我以我血荐轩辕’。”刘鸿志回忆。
5月30日起,水利部太湖局最大限度地加大长江引水量,很快,直接受水的太湖贡湖水域水质明显好转,承担着无锡市20%居民供水的锡东水厂水质稳定了。
那几天,刘鸿志没日没夜地打电话找专家、找对策,5月31日,她请来了清华大学水质科学与工程研究所所长张晓健,张晓健很快给出解决方案,使用高锰酸钾氧化剂和粉末活性炭。与此同时,当地气象部门在太湖周边发射39枚火箭弹,实施人工增雨。
经过18个小时的奋战,6月1日晚上,无锡市恢复了正常供水。“太湖水危机爆发后经过连续几天的不眠不休,市里几位主要领导坐在一起,以最快的时间吃了顿早饭,现场气氛可以用悲壮来形容。”多年过去,那顿早餐在刘鸿志印象中依然清晰。当时她已经意识到,一切只是刚刚开始,更艰巨的难题还在后头——今后,太湖要向何处去?
突围
刘鸿志是黑龙江人。在她幼时的想象中,江南应该是墙角几枝梅花开,亭亭玉立的女孩打着油纸伞,走在干净的青石板路上。
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理念根植在刘鸿志心中
然而,当她2006年抵达无锡后,发现真实的江南与自己的想象相距甚远。这里不仅存在水污染,人们的环保意识还很薄弱。“当时我讲环境保护,大家会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觉得不切实际,应该先好好发展经济才对。”到无锡工作后,刘鸿志逐渐明白,环境保护、污水治理之所以困难重重,观念因素很关键——当时,不仅企业家不接受,就连一些公务员也在抵触。在无锡这座提倡吃苦耐劳的城市,要生存、要发展经济的观念根植在人们的骨子里,环保似乎是一件很遥远的事情。
太湖水危机得到缓解后,刘鸿志非但没有松口气,反而觉得肩上的担子更重了,因为长期治理才刚刚开始。她立下志愿,要将自己多年的所学、所见、所思派上用场,让环保工作为当地所认可,并且形成有效的政策,长期推行下去。“如果无锡这座相对经济较发达城市都做不到的话,那其他城市更做不到。”刘鸿志有了这样的判断。
这种使命感,与刘鸿志的经历有关。1983年9月,年仅17岁的刘鸿志考上了南开大学环境科学系,那是南开大学第一年开设环境科学专业。老家村里的乡亲们听说后,连连摇头:“这娃娃可惜了,去学扫大街了。”
“那个年代,大家都不懂什么叫环境保护,我们上大学时连课本都没有,老师们只能拿着自己的笔记本上课。”刘鸿志说,自己很感激那些老师,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她就立志要通过自己的双手,让祖国的水变好、变清。
然而,做了十几年环境治理工作后,当刘鸿志站在太湖边要“治水”时,发现自己需要直面的,不仅仅是一桩桩技术问题,更要面对人的问题——工作要推进、治理要出效果,必须从转变人们观念开始。
企业家不接受污染治理,怎么办?当时无锡对排污企业实行“环保公开忏悔和承诺制度”。“你要是不整改,对不起,我就让你在媒体上曝光、在你们家村子曝光,让大家知道你给太湖水带来了污染,你做了坏事。”刘鸿志回忆,“当时我们试行了一段时间,确实起到了一定作用。”
这十几年里,无锡前前后后“关停并转迁”的企业达到1.2万家。这一数字背后,是数不清的困难。“举个例子,无锡水危机后的第一场‘战役’,就是把太湖上的船餐馆全部取缔。每一条船的背后,可能都是一家三代人的生计,关一条船,涉及多少人失业?他们还能不能重新把生活建立起来?”刘鸿志深知,每一个动作,都牵涉到国计民生,必须谨慎再谨慎。
工作一点一点做,硬骨头一点一点啃。在坚持不懈地推进下,企业家们、个体老板们渐渐接受了太湖需要“休养生息”这个事实。刘鸿志回忆起当年的一幕幕:“没有那时的浴火重生,太湖也不可能有今天。”
部分公务员有抵触情绪,怎么办?刘鸿志开始探索“一把手责任制”,也就是现在人们熟知的“河长制”。“我一个个数,从市委书记、市长,到区委书记、区长,再到镇委书记、镇长……给‘一把手’全部安上了河长的头衔,假如你负责的这条河,在环境治理方面排名靠后,那你这个河长就别做了,区长、镇长或书记也别当了。”刘鸿志说,有了这样一个顶层设计,河长们很快有了责任心。在短短100天内,连着太湖的几百条河流,水质改善了1/3。
从2006年到2011年,刘鸿志在无锡工作了5年,经历了无锡水治理最艰难的一段时间:“太湖水危机”事件之后,许多政策措施从无到有,不断试错探索,并为多个长效机制的形成奠定基础。除了推出第一个“河长制”之外,当时无锡还创立了第一个“环境资源审判庭”、上下游生态补偿机制……
突围是艰难的,结果也是可见的。从2007年水危机爆发后,到去年夏天,无锡连续16年确保了太湖“安全度夏”,确保了水源地安全,也确保了不发生大面积湖泛,其中蕴含了刘鸿志许许多多的心血和付出。
“以前每年到5月份,就是我们最紧张的时候,因为5月开始,水质就会下降。这次我回到太湖边,怎么闻都闻不到异味。”刘鸿志感叹,“现在,湖泊水质变得这么好,这些年无锡人和长三角人所做的,远远超过了我们当年的想象,今天的无锡是我们当年期盼的蓝图。”
太湖风光 新华社照片
合力
在挂职无锡市副市长之前,刘鸿志曾多次来到太湖边,协调苏浙沪两省一市共同治水。“那时每个省市都希望自己猛着劲发展,‘以邻为壑’,谁都不让谁。”刘鸿志印象很深,有一次在盛泽,“浙江和江苏两个省的人差点打起来。”
在刘鸿志印象中,当年各地这种“不管别人”的观念,最难协调。
然而,经历了2007年太湖水危机事件后,两省一市都意识到:生态环境问题,没有谁能置身其外,长三角必须打破行政壁垒、合力治理。随着长三角一体化发展不断深入推进,长三角区域要加强生态环境共保联治已经成为区域共识。
虽然已经离开无锡多年,但刘鸿志一直关注着太湖水治理的进展。让她感到无比欣慰的是,今天的太湖周边,各地之间再也不会出现“谁都不让谁”的局面了,大家已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伙伴关系。
现在,刘鸿志在北京市国际生态经济协会担任副会长兼秘书长,工作重心依然在河流湖泊的治理、水生态修复领域。尽管工作的地点改变了,但她对自己曾“战斗”过的地方仍然充满期待:“从技术角度来说,在长三角,河湖上下游、左右岸必须标准一体化,才能更好地推进跨界河湖生态治理。当然,现在长三角有关部门也在积极推进着。”
站在太湖边,刘鸿志再次望向这一望无垠的碧波。“我看到无锡从传统工业发展模式走向高质量发展,看到了一座城市的升华。”刘鸿志记得,她2006年到无锡工作时,发放了一份调查问卷,主题是关于“无锡要打造休闲旅游城市,你怎么看”。问卷一共有5000份,结果一统计,90%的人回答是“浪费精力、不务正业”。
“过去这里的人们只知道拼命工作,但今天,大家越来越理解,既要考虑发展,也要考虑一种更健康的生活方式,随着生态变好,人们对生产、生活的理解更为深刻。”刘鸿志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