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资深法医张建华看来,生命有时实在很脆弱:有做完按摩两天后突然死亡的,有开着车突然倒在方向盘上的,有喝着酒突然死亡的,有上厕所时突然死亡的,也有的是在淋浴间突然迎来了人生的终点。
“从医”23年,作为司法鉴定科学研究院(以下简称司鉴院)法医病理学研究室副主任、主任法医师,他参与完成了上万例法医病理学案件鉴定,解剖过数千具非正常死亡的尸体。每具遗体都在做着最后的“自我介绍”:包括他们生前的贫富、生活习惯、生命最后时刻发生了什么等等。
如果把每具尸体里的脏器制作成病理组织切片,大脑9片、心脏7片、肺脏5片……每片0.2-0.3厘米,加上玻片,一个人总共只有几厘米厚。司鉴院解剖室里的标本柜,储存了建院40年以来所有案例切片标本,随便拉开一小格,都是十几个人生命的定格。
作为国家级司法鉴定机构,司鉴院承担了全国大量疑难复杂案件的鉴定。张建华经手的富士康跳楼案、戒毒所少女死亡案、复旦投毒案、浴室按摩致死案、杀妻焚尸案等等,都是有重大社会影响的案件。
总是拿着手术刀与死者交流,几乎所有法医都会被人问“不怕吗”。张建华说,比起面对尸体的恐惧,更怕无法还死者一个真相。
那些尸体教给我们的
张建华现在还记得小美(化名),到今年,她已经在冰冷的尸体柜里躺了24个年头。2001年,张建华还是四川大学华西基础医学与法医学院大五的学生,在司鉴院实习,接到小美的案子时,她已经去世快一年了。
2000年6月,小美死在酒店房间里,与她在一起的小刚(化名)称,与小美发生完关系后发现其死亡。因为尸体解剖发现胰腺有出血,当地法医给出的死亡原因是出血坏死性胰腺炎。但小美的父母不认可这个结论,认为女儿很清白,一定是被小刚所害。于是,他们一路上访,公安部、最高人民检察院、司鉴院都做了鉴定,但没有得出明确结论。
“当时我的老师认为,这个案子很蹊跷,时隔一年多,不具备做死因鉴定的条件。只给送检的胰腺标本出了病理诊断报告,认为没见到出血和炎症细胞浸润,也就是否认了当地警方的结论。”张建华说,2003年,当地再次组织了全国7位专家论证这个案子,认为不排除窒息死亡的可能性,办案人员再次调查,在现场一张便签纸上发现了安眠药物成分,综合各条线索,小刚认了罪。
原来,小刚觊觎小美很久,约她去酒店聊天,并给她的饮料里加了安眠药。但那天小美喝了饮料,还没等到药效发作,就接到朋友的电话有事要离开,小刚很着急,强行拦住小美,要与其发生关系。小美在尖叫反抗时,被小刚用枕头捂住了面部,窒息死亡。
2019年10月10日,北京协和医学院2019级临床医学专业培养模式改革试点班举行人体解剖学实验课开课仪式。(新华社记者 才扬 摄)
生者也许会说谎,但尸体是最诚实的,这是法医学的一句格言。大多数情况下,这些静静地躺在解剖台上的来访者,掏心掏肺地把一生展示出来后,法医能给他们一个明晰的结论,但也有例外——比如由于种种原因导致尸检延误,而这时窒息征象可能会消退;比如侦查过程非常重要,现场检验务必规范,否则就会错过关键性证据。
说到这里,张建华提起了另一个案子。他从电脑里找出几张8年前的照片,是母子俩的死亡现场。两人都穿着背心短裤,平躺在麻将凉席上,神色平和,孩子的颈部有清晰的指印,明显是被掐死的。
“是不是母亲先把孩子掐死,然后自杀?”我问。张建华答:“当地警方也这样认为,可怎么也找不到母亲的死因,案发一个多月后,来委托我们做鉴定。”
中毒很快就被排除了,张建华怀疑是窒息死亡。“她面部有发绀,心脏有出血点,这都是窒息的征象。背后还有一些条状方格,开始我们怀疑是尸斑,但是尸斑随着时间会退掉,这都一个多月了还在,就说明是一种损伤,提示她的头面部、胸背部、胸腹部生前受过比较大的暴力挤压。”
仔细查看现场照片后,张建华确定了这个判断——尸体下方有一床麻将凉席、一条薄棉被及电热毯,从照片上能看到被子上有一滩水。“我们去的时候已经没有现场了,这张现场照片就成为非常重要的证据,这是尿失禁,机械性窒息死亡的常见征象,由此可以推断死者应是遭受软性物体压迫头面及胸部导致的窒息死亡。”
警方顺着这个结论,很快找到了真凶,原来,是80岁的老母亲协助女儿自杀。女儿打工带回来一个私生子,当地民风保守,母亲觉得太丢人,母女俩天天在家里吵架,于是她们商量好一起死,女儿把小孩掐死,老母亲把女儿用棉被捂死,老母亲再吞电池自杀。但电池过几天被排了出来,老人没死成,才终于交代了实情。
客观、公正、严谨、准确地得出死因以及各类损伤情况的鉴定结论,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法医在鉴定的过程中,既要观察细节,也要纵观全局,法医必须学会运用辩证的思维来分析案件。”张建华说:“法医学是一门以案例为基础的应用学科,很多错案的发生往往都是由于检验人员的不规范造成的,我们一直强调操作规范,在规范的基础上,再经过成百上千个案例锻炼,一个法医才能真正成熟起来。”
法医不是神,鉴定也有条件性
法医的工作目标只有一个:寻找真相。勘查、搜索、检验、解剖……每项都是日常的必备技能。但说实话,这个工作是技术活也是体力活,为了能在第一时间获取有用信息,他们经常需要彻夜工作,在各种艰险的环境下取证,稍有不慎就会受伤。
还有很多更危险的情况——中毒、高坠等等,有时抵达现场时,危险因素甚至尚未排除。除此之外,还有涉及传染病的案件,死者情况都是未知的,法医去到现场要非常仔细地看,可能还要翻动尸体,不可避免地接触体液、血液、黏膜。“法医不是神仙,法医学是一门科学,有它的局限性,总有一些案件受条件或者现有的技术手段的限制,可能无法给出明确的结论或意见。”张建华说。
最近他刚处理的一例鉴定,是一具火场中的尸体。尸体被发现时已经过了一段时间,腐败严重,没办法判断是被烧死还是死后焚尸。“我们只能给出无法明确或者给一个倾向性的死亡原因结论。”张建华说,还有另一个火场中的案例,尸体上残留了一点肌肉,征象就很明显。
这位死者是一名1993年出生的男生,初步认定是意外事件。张建华到现场时,发现尸体已经高度炭化,但死者颈部的甲状软骨、喉头都在。“解剖的时候,我们发现他甲状软骨旁边的肌肉有出血,心脏外膜、肺外膜都有出血点,说明有过窒息,而且死者气管腔没有生前烧死吸入炭末的特征性改变。”张建华说,这些检验给警方提供了侦查方向。
警方经过调查,顺利抓到了凶手,居然是受害者的好哥们。此人欠了受害者几千块钱,不想还钱,就起了歹念。凶手被抓捕后,警察发现他曾在手机上搜索过“怎么勒死人”“勒死以后如何处理”。还有一个细节,一开始,凶手先是从背后用胳膊肘勒晕了受害者,但受害者过了一会儿醒了过来,对凶手破口大骂,他一气之下,抄起充电线狠狠勒了上去。
“我们见过一对男女朋友斗嘴,男的就是用胳膊勒死了女的,软性物体造成的勒痕消失得比较快,有时候会更难找到死因。”张建华说,法医要做的,就是尽最大努力、不能遗漏任何可疑线索,充分结合案情调查情况,用辩证思维寻找客观依据。
司鉴院
尸体上的痕迹会随着时间变淡,可气味却会越来越大。去年张建华做了一次开棺验尸,死者死亡两年多,虽然还有人形,但腐败得很严重。虽然他们穿了防护服,腐尸的味道还是无孔不入,衣服上、记录本上,还有相机包里,腐味很久都散不掉。
这是一起交通肇事案,当时死者家属根据风俗早早让其入土为安了。但事发地点没有监控,只能看到进出卡口的车辆,因为不清楚成伤机制,所以一直没找到肇事者。为了取得关键性证据,警方才请法医来开棺验尸。“检验发现损伤特征都还在,从腹部到大腿有脱套伤,这是一种类似剥皮样的损伤,能看出他是被一辆大型车辆撞地以后再碾压,所以损伤范围很宽。”根据尸检报告提供的线索,警方很快锁定了肇事车辆。
对法医来说,尸体越“新鲜”越好,退而求其次,有全尸也行,如果尸体被火化了,就需要靠器官和血样。
夫妻俩吵架,妻子性子烈,抓起一瓶药就灌进了肚子里,在医院洗胃的过程中去世了。家属认为是医院抢救不当,申请做尸体解剖,当地开展的初次鉴定给出的结论是洗胃管错插到了气管里,导致她窒息死亡。医院不服,申请重新鉴定。人已经火化了,但胃还泡在甲醛里,张建华和同事发现,整个胃的表面黏附了一层白色粉末,他们根据这些粉末确定是吃下的药物引起的死亡,还了医院清白。
生活与死亡紧密相连,得失心可能就没那么重
张建华的办公室里,除了分门别类堆放的大量卷宗,最显眼的就是书柜旁的人体骨骼模型。采访的过程中,他不时起身,指着骨架讲解。“人的颈椎分7节,第一是寰椎,第二节叫枢椎,拉伸颈椎的时候,如果寰椎枢椎错位,很容易形成血栓,非常危险。”张建华指着模型说,人体精密而脆弱,每一环都至关重要。
有位27岁的男生,做完颈椎按摩后感觉头晕,回家后晕倒在地,被送去医院做CT,发现是急性脑梗,病情加重得很快,两天后人就走了。法医通过虚拟解剖发现,死者颈椎的寰枢关节发生了半脱位,再通过解剖血管,确定是因为按摩手法不当造成的死亡。
张建华说,在他的职业生涯中,有两类死亡的鉴定具有一定挑战性:一类是前面提及的不典型机械性窒息案件,还有一类是涉及中毒的案件。
“自然界中毒物的种类有成千上万种,但是现有的检测技术手段和条件非常有限,一般实验室常规检测毒药物不过一二百种。”张建华说,近年来,一些引起社会关注的案件常常和中毒有关,比如清华才女朱令铊中毒案、复旦林森浩投毒案等。“每当遇到怀疑中毒的案件,我们都会特别小心谨慎,法医不应该只会看检验报告,还需要根据案件的具体情况,给毒物检验专家提供检验的方向。”
2016年,嘉定区发生了一起兄妹离奇死亡案件。一天之内,7岁的哥哥和5岁的妹妹相继离开人世,家长痛不欲生,但医院找不到死因,法医也百思不得其解。张建华根据多年的经验,怀疑两个孩子是中毒死亡,他在现场勘查后大胆提出,怀疑是隔壁粮仓内使用熏蒸用的杀鼠药,产生磷化氢气体,导致了中毒。警方根据他的提示,立即对现场进行检测,环境检测部门果然在粮仓中检测到了磷化氢成分,确定了孩子的死因。
走进司鉴院一层的解剖室,可以直面赤裸裸的死亡:地上的几十个白色密封桶里,是来自全国各地的待检器官标本;解剖台边一排工具,开颅的凿子、剪肋骨的剪刀、切器官的菜刀……;标本柜里展示着密密麻麻的一种种死亡:有走着路被淹死的——不幸昏倒在路边仅几厘米深的积水中;有脱光衣服冻死在冰天雪地的醉酒者——寒冷使人对温度的感知失调,死前觉得全身发热;有热死在玻璃房的小学生——因为中暑,出汗脱水,体温在不知不觉中持续上升……
在张建华看来,法医确实会见识到一些极端、猎奇、残忍的案件,背后往往有很多令人唏嘘不已的人性故事。但在见过无数生死后,法医们也习惯了面对极端案件时放下情绪,尊重每位逝者。
自2001年从业至今,张建华每年平均到外地出差办案50次左右,2019年以来,由他主持的法医病理疑难复杂案件鉴定374例,复核签发各类案件2174例。所谓复核,不是简单的“检查作业”,而是为一个人的死因盖棺定论,责任非比寻常。
张建华记得,刚参加工作不久,《大宋提刑官》很火,让更多人了解了传统的法医。片尾曲有一句“千古悠悠,有多少冤魂嗟叹。”每每听到这句,他都提醒自己,人命大如天。
2005年5月17日,电视连续剧《大宋提刑官》首映式在北京举行。该剧以南宋法医学家宋慈为原型,以其著作――闻名世界的法医学专著《洗冤集录》为基础创编而成,奇异的破案手段、迷离的故事情节令人拍案叫绝。(新华社发)
古往今来,有太多的尸体告诉世人,他(她)的死亡,有不甘,有遗憾,有疑问,还有一些话还没讲完,法医就是他们最后的倾听者。如果说法医对生死有什么特别的感悟,张建华说:“常与死亡相伴,对个人得失可能会看得淡一点,因为人生就短暂几十年。活着的人想方设法不要死,死过的人却教会我们怎么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