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7点20分,猛兽区外的两道大门先后打开,数辆巴士在夜色的掩护下缓缓驶入。
即使有车灯,不少游客仍难察觉潜伏在附近的“夜精灵”,直到富有经验的导赏员用手电筒指明方向,才猛然发现,东北虎、非洲狮、猎豹、狼等猛兽已来到车边!隔着车厢侧面细小的投喂孔,它们的喘息声和体味清晰可辨。
这是上海野生动物园近年来推出的“夜探猛兽区”活动,今年将于7月1日至10月7日举行。夜出和晨昏活动的动物到了每天最精神的时候,替代白天“营业”的动物,成为主角。
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一批沪上公园陆续推出夜游活动,主要内容以自然科普导赏为主,在一片叫好声中,对于公园夜游活动的质疑也从未停歇。
夜游活动是不是披着自然科普“外衣”的旅游项目?大批游客在公园本该休息的时段涌入,能做到自然科普教育与环境保护的平衡吗?
如何把握夜游活动的尺度,这是正在建设“千园之城”的上海要思考的问题。
隔着车窗,距离东北虎才两三米。 陈玺撼摄
尊重才有乐趣
“妈妈,老虎呢?”“哪儿有狼啊!”“胡萝卜晃了好几下,熊没兴趣!”与解放日报·上观新闻记者同车参加“夜探猛兽区”活动预热场的多位孩子不时发出疑问。
游客迫切地想看到动物并和它们互动,园方应当焦虑,但上海野生动物园动管部副经理俞锦华却很淡定:“自然环境下,要在夜间看清楚动物都很难,更不要说互动了,只有充分了解并尊重自然规律,才能发现夜游的乐趣。”
俞锦华说自己喜欢在天色将暗未暗的时候面朝湖面,大量归巢的鸟儿形成了强烈的视觉、听觉冲击,仿佛一场交响乐,“夜游活动不是拿几盏强光灯对着动物展区,而是顺其自然,以干扰尽可能小的方式,让人们与夜晚活跃的动物一起迎接黑暗、适应黑暗。”
上海辰山植物园科普部部长王西敏赞同这种“夜游观”。他认为,夜游活动之所以迷人,一方面因为新奇,按照多数人的作息,较难在夜间体验自然野趣;另一方面因为比白天调动了更多感官,视觉体验弱化后,听觉、嗅觉等体验变得强烈,用耳朵搜索蝉鸣、用鼻子感受紫茉莉的香和蝽分泌物的臭、用手指抚摸甲虫坚硬的体表,获得的体验更丰富,“前提是抱着敬畏和尊重的心态来对待自然,否则夜游的效果将因不文明行为大打折扣。”
“辰山奇妙夜”夏令营活动,孩子们寻找在王莲上休息的蛙类。 辰山植物园提供
6月28日晚上,上海动物园开启今年首场“动物奇妙夜”活动,20多组亲子家庭在领队带领下按指定路线行进。
“夜出和晨昏活动动物所在的展区,才会作为参观讲解点,部分灵长类动物和绝大多数食草动物都需要休息,不去打扰它们。”上海动物园科普宣传科吴桐表示,除了活动范围受限,每场活动的人数和装备也要严控:人数控制在四五十人以内;每人携带一只园方发放的讲解器,领队不用拉高嗓门就能让所有人通过耳机听清讲解;不允许游客使用有强闪光功能的拍摄设备;高亮度的专业灯具只有领队能携带,判断不会影响生物的前提下,短暂地直射观察对象,“这些规则和1991年‘动物奇妙夜’刚推出时相比,没什么变化,目的就是兼顾自然科普教育与大自然的作息规律。”
上海野生动物园近年来推出的夜间“水域探秘”活动,也是出于相同的目的。
“规矩多了,一些游客未必遵守,甚至不高兴,反过来投诉我们服务不到位。”俞锦华说,现在,游客坐在船上,夜间活跃的动物在岸上,拉开一段安全距离,敲击动物展区玻璃、栏杆吸引动物注意的不文明行为便不会发生;至于自带灯具乱照动物的问题,“水域探秘”动物展区设置了相对“温柔”的灯光,有些灯光更是模拟了清冷的月光效果,游客不需要带灯具就能有很好的体验,在导赏员的提醒下,也不会大声喊叫、乱扔垃圾。
昏暗的灯光下,犀牛悠闲散步。 陈玺撼摄
拓展有限空间
这些年来,尽管园方想尽办法在不降低活动质量的前提下增加夜游活动的场次和名额,但无法改变开放报名后名额被“秒杀”的状况。
上海动物园今年的“动物奇妙夜”活动从6月28日持续至8月底,一般每周五至周日视情况安排三到四场,目前整个暑假的计划总量在31场左右。吴桐告诉记者,每个周末的活动会在上周五15时接受预约,几乎都是开放预约几分钟便报满。
正是考虑到名额过于抢手,上海植物园和上海滨江森林公园的夜游活动采取了分阶段开放报名的方式,尽可能让错过一两次报名的家长和孩子有点盼头。上海植物园自然科普专家郭江莉介绍,上海植物园的“暗访夜精灵”将于下周末启动,抢名额的时间一般为每周一晚上。上海滨江森林公园的“小小昆虫观察家”夜观活动先开放第一阶段7个场次的预约,第一阶段结束后,再开放后续场次的报名。
“辰山奇妙夜”夏令营活动也是炙手可热,今年14期夏令营的500多个名额开放报名后,24小时内售罄。王西敏看着后台许多抢不到名额的游客留下的怨言,苦笑着摇摇头:“今年已经加了几场,还是无法满足需求,真的很抱歉,但无论是公园夜间服务游客的能力,还是自然环境的夜间承载力,都不适宜再加压了。”
和辰山植物园相同,其他多座公园也明确表示今年不会再增加园内夜游活动的场次、名额,目前公布的活动安排都事先经过充分评估,根据公园的地理条件和接待能力来确定,还考虑到接待量是否会对园内的动植物造成影响甚至是伤害。
“以前的思路是围着动物展区设计夜游线路,但活动的规模已经开发到了极限,我们正在挖掘园内公共空间的潜力。”吴桐透露,上海动物园狮虎山后面的次生林经过微更新,成为今年新开发的“森林课”的主场,这里是夜观小型兽类、两栖类、爬行类、昆虫等动物的理想场所,今年暑期计划在这里开六到七场“森林课”。
叠加自然科普功能的次生林。 上海动物园提供
受制于空间的问题可以通过拓展空间来解决。近年来,上海植物园、辰山植物园等公园与社区合作,将自然科普教育活动送入学校和有条件的社区,让市民游客不必都涌入公园才能夜游,同时,开通线上直播,进一步满足市民对公园夜游活动的需求。
“我们把人工饲养的玉米锦蛇、花龟、双叉犀金龟、黄粉虫等带到学校、社区,让大家近期距离观察、触摸。”郭江莉表示,去年,上海植物园和3个社区合作,开发了“暗访夜精灵”社区版,社区里的热心居民经过培训,成为常驻小区的“自然教师”,通过社区微信群招募家长孩子在夏夜里一起探索家门口的生物多样性“家底”。
据介绍,“自然教师”会随身携带几支“昆虫管”,暂存被光幕吸引的趋光性昆虫,让居民围观后再打开管口放生。一群男女老少因为共同的求知欲聚在一起,这样的社区氛围非常美好。
上海植物园的科普讲解员耐心回答小朋友的每一个疑问。 海沙尔摄
打造保护“家底”
公园夜游活动虽好,但若要可持续,关键在于打造和保护丰厚的“家底”。
最近几天,雨水连绵,郭江莉却一点不烦躁,雨势稍歇的入夜时分,她匆忙吃过晚饭,便带上夜间拍摄装备,徒步前往园内的蕨类园,这里有两位上海植物园“夜精灵”中的明星——黄脉翅萤和竹节虫。
“和2022年‘大年’相比,随着人类活动明显增多,去年和今年萤火虫的虫况稍弱。”郭江莉表示,今年入夏后,她几乎每晚都在园内溜达,每晚黄脉翅萤的数量在十几只至四五十只不等,2022年相同时段内,最多的一个晚上可见到几百只黄脉翅萤。
萤火虫喜欢生活在人为干扰少、灯光污染少、水草丰茂之地,因此被誉为生态环境指示物种之一,其多寡可用来判断一方水土的优劣。“它们十分脆弱,如果不是这几年的精心呵护,或许今年的数量更少。”郭江莉表示,上海植物园在记录到较多萤火虫的区域设立了保育区,采取“无为而治”的养护手势,非必要不开灯、不打扫枯枝落叶、不除草、不打虫药、不开设夜游线路。
上海动物园夜间飞舞的黄脉翅萤。 vc摄
据悉,常亮的人造光源会严重干扰萤火虫的求偶信号,使其繁殖效率大打折扣,进而导致种群数量锐减,而在不少人眼中堆着显得不干净的枯枝落叶,其实是萤火虫的“卧室”,枯枝落叶自然降解后形成的腐殖层能为其提供庇护所。雨季潮湿的环境下,这里还能吸引蜗牛、蛞蝓、淡水螺等萤火虫的“口粮”。“公园优先服务市民游客,需要保持整洁美观且稳定的景观效果,但为了保护‘夜精灵’,这些规矩在保育区里不适用。”郭江莉坚定地表示。
正是这种“无为而治”,让大自然赢得了喘息之机。最新调查显示,上海植物园已记录到鸟类158种、两栖类5种、爬行类10种、兽类6种。上海本地的6种蛙类,除了北方狭口蛙,其他都能在上海植物园见到。
一些意外之喜也不时出现。最近,上海植物园北区湖区的生态驳岸上,出现了大批的虎甲,一平方米能见到十几二十只。“或许此前曾‘潜伏’着,随着生境的优化,它们开始大量繁衍,从而更容易被观察到。”郭江莉说,前几年发现的久违的竹节虫也是类似情况,要么是长期“潜伏”,要么是随着园林项目中移植的植物“搬家”而来,无论是哪种可能,生态环境的改善、稳定都是必须条件。
近期在上海植物园北区大量出现的镜面虎甲。 上海植物园提供
“一些夜游还停留在走马观花阶段,我们希望引导孩子在了解生物多样性的基础上更进一步,树立科学的自然观。”王西敏指着紧邻办公室的“科普小院”,乍一看,这是一块从未精心打理的“荒蛮之地”,实则暗藏玄机——种植的马兜铃是多种蝴蝶幼虫喜爱的食物,胡乱堆放的竹筒是切叶蜂的家园,女贞、枇杷等植物是小鸟的心头所好。志愿者还就地取材,用枯枝落叶做了一个酷似自然灌木丛的本杰士堆,附近的摄像头时常在夜间发现赤腹松鼠、刺猬、黄鼬的踪影。
“有时候不干涉,就是最好的保护。”王西敏说,不仅要把丰厚的“家底”交给后代,更要把人与自然是生命共同体的理念传递下去。
塞满竹筒的蜂箱(图左)和马兜铃,马兜铃是一些蝴蝶的寄主植物。 辰山植物园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