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冲击闽粤交界空心村,留守老人不愿离去

长久以来的高度老龄化和农村空心化,更让“孤岛”的自救和救援变得雪上加霜。

山洪暴发两天后,陈玥(化名)奶奶所在的梅州市平远县差干镇局部恢复通电。虽然奶奶家已经搬迁至海拔较高的山岗,但75岁的老人依然独自耕种着地势低洼处老屋附近的田地,从前种水稻,现在种蔬菜。山洪暴发后,陈玥第一时间想要联系老人,却怎么也联系不上。

6月16日,暴雨突袭闽粤交界山区地带,广东梅州、福建龙岩等地普降暴雨、局部出现特大暴雨。梅州市梅县区、平远县、蕉岭县等多处发生山洪、山体滑坡,截至6月17日,已造成5人死亡、15人失联、13人受困;而在与梅州相邻的龙岩市,16日8时至20日7时,93个乡镇197个站点雨量超过100毫米,21个乡镇35个站点雨量超过250毫米,武平县象洞镇更是达到了406.5毫米,福建省气象台发布,本轮强降水已达极端事件强度。

直到6月17日下午6点,陈玥才终于打通了奶奶的电话。奶奶住的房子没有淹水,无须清理;养的鸭子、鸡淹死了,也不用再管它们了;倒塌的老屋只能慢慢修缮,也急不得。不过,陈玥也知道,奶奶心里很难过,很心疼。

差干镇下属村子被洪水淹没。 本文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陈玥家倒塌的祖屋。

在闽粤交界的乡村,像陈玥一样的年轻人一般会去广州、深圳、佛山、厦门等经济发达的城市工作,留守在家里的老人不舍得离开,这里成为中国老龄化和空心化严重的地区之一。暴雨洪水过后,这里的自救与救援更加雪上加霜。

洪水冲断联系

6月18日下午,身在深圳的陈麦麦一遍遍焦急地拨打着爷爷、奶奶的电话。平时儿孙们都离得远,有的在深圳工作,离得近的也在县城安了家,只剩下年逾七旬的老两口生活在梅州市蕉岭县新铺镇福岭村的老屋中。

两天前,受强降雨和上游来水影响,梅江支流石窟河发生有实测资料以来最大的洪水,蕉岭县广福镇、南磜镇、新铺镇等地受灾严重,福岭村就在受灾最严重范围内。

6月17日早晨5点多,几天前带孩子回到福岭村看望老人的李溪(化名)被门外的嘈杂声吵醒,推开门看才知道发了洪水。她眼看着十多米外的邻居家已经有水没进了房屋,自己家则因为地势较高暂时安全。村里老年活动中心也进了水,有转移出来的老人告诉她,在地势更低一些的地方,水已经淹没了两层小楼的第一层。大家聚在李溪家门前的空地上讨论着水情,直到当天下午洪水退下去了一些,李溪和家中的老人、孩子才一起被转移到梅县区。

这天晚上,陈麦麦最后一次联系上了爷爷奶奶,并通过电话得知了两位老人白天的惊险遭遇。

在陈麦麦爷爷奶奶几十年间的经验里,几乎每年夏天都会遇到洪水,并不可怕,他们应对起来游刃有余。而且她家老屋距离河道很远,爬几级台阶才到达老屋的一楼,地势较高。所以最初爷爷奶奶听到洪水要来了,也是“一副没事人的样子”。陈麦麦说:“我们似乎比他们还着急。”

陈麦麦家的老屋地势较高,需上几级台阶才能到一楼,老屋曾经历过1983年洪水。

可这一次情况超出了预想,奶奶在电话里告诉陈麦麦,“已经几十年没有遇到过这么大的洪水了”。洪水漫进了老屋的一楼,一度涨到了一楼窗户的高度。爷爷住在一楼,暂时被困住了,后来才小心移到了二楼,与奶奶汇合。

那一晚电话联系确认老两口安全后,陈麦麦就再也没有打通过他们的电话,直到18日下午,她从网友处得知“陈村有人照顾”(福岭村大部分村民姓陈,陈麦麦习惯称其为“陈村”),才稍微安心一些。

在她担心时,姑姑终于带着物资赶回了老屋。从姑姑传来的照片中她看到,屋里的水基本已经退去,地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淤泥。而姑姑告诉她,目前整个村子还处在停水、停电的状态。

暴雨和山洪不仅冲击了道路和信号塔,更冲垮了许多山区空巢老人和城里子女的脆弱连接。灾难发生后,媒体报道下的留言区和各大社交软件就不断涌出寻找老人的求助信息:“村里都是老人,无法自救。”“有没有人知道**村情况如何?打不通家里老人的电话。”“联系不上,着急!”……

同样远在深圳的陈小晴(化名)至今仍未放下心来。

她的家人在洪水暴发前一天就曾打电话向她抱怨老家平远县泗水镇的大雨。6月16日,洪水开始泛滥,村庄里不少房屋都被山体滑坡压垮。陈小晴家的房子背靠山脚,守着家里农田的父亲嗅到了危险的味道,他看见山上陆续有泥块、石头滑落下来,连忙到其他村民家借宿。不久后,陈小晴家被倾泻的山洪和泥石流冲塌。

陈小晴的姐姐和妈妈住在平远县城,听到老家房屋被冲毁的消息,第一时间想开车回村,然而公路已被阻断,她们只能焦急地等在县城。也是在当天下午,急切地想要与父亲取得联系,确认他安全的陈小晴发现:父亲失联了。不管陈小晴和家人怎么发消息、打电话,父亲都没有回应。

直到晚上,母亲传来消息说父亲已在其他村民家安置,她才稍稍松了口气。

第二天,陈小晴的父亲和村里其他村民开始徒步走出泗水镇。出村的路多被山体滑坡掩埋,村民们又害怕遇到山洪,只能往山里走。大家从上午7点一直走到下午4点,徒步12公里,才走到东石镇。姐姐在东石镇接到了父亲。

陈小晴事后得知,她同在山脚下的小学同学家被山体滑坡冲走,家人和房子被淹没在泥沙里。一想到这件事,陈小晴就觉得后怕……

救助空心“孤岛”

梅州、龙岩处于闽粤两省交界处,地处山区。梅州有“八山一水一分田”之称,全市85%的面积都被低山丘陵所覆盖,龙岩的山地丘陵更是占全市总面积的94.83%,本就是地质灾害多发之地。此次暴雨,因多处山体滑坡堵塞道路、冲垮基站,不少村子失去了与外界的联系,变成“孤岛”,下坝村就是其中之一。

6月17号早上9点多,刘妍(化名)和家人断联14个小时后,她在一个群里看到了救援队用无人机拍摄的老家,龙岩市武平县下坝乡下坝村。照片上,刘妍熟悉的家乡已经满目疮痍,目之所及处全是密密麻麻的山体滑坡。刘妍很快在照片上找到了自己家房子,一部分已经被泥土遮盖住……

无人机拍摄的照片中,下坝村所在山区山体滑坡严重。

16日下午2点,特大暴雨骤降至武平县局部地区,下午5点多,泥石流突然而至,冲进了刘妍家父亲的房间和厨房,他看着家后面的一户人家被泥石流冲垮,家旁边的大树也连根倒下。刘妍父亲跑去了一楼客厅前的平台避险,同一时间,住在下坝村地势较低处的刘妍叔叔和爷爷奶奶,想要去查看刘妍父亲的情况,却被洪水挡在了路上。

在下坝村旁,一条差干河奔流而过,这里曾经是福建、广东两省货运的河流运输通道。洪水冲倒了河边的树木和栏杆,冲向了下坝村,在刘妍和家人失联前,叔叔发来的最后一条视频里,雨依然在下,村里的街道上,已经全是洪水,快要漫到一楼,而更低处的很多楼房,一楼已经完全浸泡在洪水中。

16日下午7点多,刘妍和家里失去了联系。

洪水淹没下的下坝村。

闽粤交界的村镇,不仅是山区地形让受灾程度陡增,长久以来的高度老龄化和农村空心化,更让“孤岛”的自救和救援变得雪上加霜。

由于交通和经济条件较差、距离区域行政中心远,在龙岩农村广泛存在空心化现象,甚至有民谣唱道:“说家不是家,有院没有人,说地不是地,草有半人深。”

龙岩市武平县岩前镇将军村就是这样一个典型的“空心村”。曾有学者于2019年的调研数据显示,该村共有户籍人口1342人,1243亩耕地,但村庄的常住人口只有120人。村干部钟珍兰告诉记者,目前将军村的户籍人口为1293人,“真正常住村里的200人左右,其中有60多位是老人。”

6月19日,她徒步4小时从将军村走到镇里,带来了失联将军村的信息。钟珍兰回忆,16日傍晚,将军村的降雨量达到最大值,村里断水、断电,也没了信号。洪水水位早就超过了历史纪录,还有房屋倒塌。

在走出“孤岛”的路上,钟珍兰数了数,路基完全被损毁的地方有10处左右,受山体滑坡影响面积比较大的区域有20多处,“比较小的没法数”。她出来送信后,村党支部书记吕德洪通过村里的卫星电话和她联系,村里生活物资的短缺是当下亟须解决的问题。

“有住在镇上的村民步行回家看老人,非常不安全。”钟珍兰说,将军村是整个岩前镇面积最广的村,人虽然不多,但居住分散,最远的村组平时正常步行都要2个小时,洪灾后运送物资的车辆只能从广东绕行进入。

6月19日晚,龙岩市武平县登山协会发布通知,招募“五十名徒步‘强驴’,重装登山背物资进岩前镇将军村”。该登山协会会长刘生瑞说,武平县岩前镇将军村距镇里有十多公里山路,还有二次塌方的风险。

登山协会和救援队向将军村运送大米、食用油等物资。

在将军村这样闽粤交界的山村里,多是中老年人和孩子,年轻人大多外出打工,老人们安全吗?如何自救?在互联网上,很多像刘妍一样的年轻人,在过去的几日里,反复拨打着家人的电话希望确认平安。

直到6月17日下午5点多,刘妍终于联系上了家人,他的父亲和年逾八旬的爷爷奶奶被亲戚接到了县城。由于山区道路狭窄,许多道路都被淤泥倒和下的树干拦住,救援难度大,有一些村民只能手拿木棍,脚踩胶鞋徒步翻越障碍走出来。

洪水退去后,刘妍弟弟开着车去周边村送水、泡面和面包,在很多救援难以抵达的村庄,物资十分短缺。村民的房前屋后堆积着淤泥,下坝村的供水仍然没有恢复供应,而在一些更加偏远的村庄,依旧没有水、电和信号。

不愿离开的老人

“老人们宁愿守着老屋,待在家里也不肯转移。”惠州狼帮救援队队长没有想到,当他们20余人,负重带着4艘橡皮艇和绳索、破土设备,绕行七八十公里,历时6小时抵达梅州市梅县区松源镇时,比挺进灾区更大的难题,是村里那些不愿离开的老人。

梅州是广东省老龄化程度最高的城市。第七次人口普查数据显示,截至2022年底,梅州60岁以上年龄常住人口为84.26万人,占全市常住人口的21.72%;65岁以上年龄人口为60.62万人,占全市常住人口的15.62 %。远离珠三角的梅州已达到深度老龄化水平,而这场突如其来的洪水的对于老龄化问题更加严重的乡村破坏性更大。

在镇里,江秋粦看到大街上许多车辆被洪水冲翻,遍地是倒下的棚子和围墙,很多人家一楼的门窗都被洪水冲烂,家具散落遍地,淹得最厉害的地方,水位足足有一层楼高。

救援队分成了两组,去往松源镇新南村等三个村庄。许多人家的房屋都是泥砖垒砌的土屋,年岁已久,在洪水面前简直不堪一击,“当时水已经在退了,但很多地方仍然有一米多深”。一边是被洪水浸泡的土屋,一边是可能再次发生的山体滑坡,为了防止房屋二次倒塌的危险,救援队员们要做的就是把村民尽快转移出去。

在一家家排查的过程中,队员们在一个已经塌了一半的房屋里发现,一位已经被压十几个小时的90岁老人在向他们求助。

“阿婆,阿婆,听得到吗?”江秋粦用客家话不停呼唤。老奶奶摆了摆双手,江秋粦和队员不约而同喊道“还活着!还活着!快!”

起初队员们徒手刨废墟,但由于房屋倒塌,营救空间十分狭窄,队员们只能折返找来破拆工具破墙,开辟救援通道。最后历经两个小时的营救,队员们终于成功将老人救援出来,转运至医院。

救援队员在营救被困的90岁老人。

村里还有很多老人不愿离开老宅,在村干部和当地政府工作人员的反复劝说下,一些老人才被说动离开。6月17日一天,江秋粦和队员们一共转移了50多人,其中大多数都是老年人。

陈麦麦理解这些和自己爷爷奶奶一样的老人。他们坚持留下,一方面是因为不想离开住了一辈子的老屋,进城不习惯,另一方面,在老人既往的经验里,洪水泛滥后一定要立即清扫,“不然淤泥就很难处理了”,他们想待在家里等洪水退去。

但理解并不能抵消她对留守老人安危的担心。

洪水还没有涨高的时候,村委会通过村里的微信群发布紧急通知,让村民们前往高处避难。陈麦麦觉得,当时还在一楼的爷爷可能并没有留意到群里的消息,或者虽有所察觉,但没有重视。

他的爷爷、奶奶是村里少有的拥有智能手机的老人,但实际用得很少。他们加入村里的微信群,但鲜少参与讨论,对信息的关注也不够及时。在福岭村,智能手机对于老一辈村民来说,似乎并未展现出其“智能”之处。他们想与朋友、邻居联络,或者偶尔约打牌,直接“串门”就可以了,根本不需要通过微信发消息联系。

陈麦麦曾尝试教授爷爷奶奶如何使用智能手机,然而爷爷奶奶总是摇摇头:如果村里的老人中只有他们俩会用智能手机,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不只是陈麦麦一个人的难题。

6月16日晚,村主任挨家敲开房门时,张婷(化名)住在蕉岭县三圳镇黄下村的爷爷奶奶还在睡梦中。直到晚上10点,在镇里接到通知的姑姑才连忙开着车往村里赶,途中路也被积水拦断,半路只能步行。赶到时水已经积到老家房屋的小腿肚,好在她将老人安全转移。

可是没过两天,张婷的奶奶就因为家里的老房子,又执意回了村。村道上的积水仍到膝盖的高度。家里的门已经被冲跑,和着泥沙的雨水灌进院子里、屋内,床也被冲塌了。老人卷起裤管想要清理,又被绊倒摔了一跤。姑姑赶紧把她送到村卫生院,卫生院处理不了,最后又送到了县医院。尽管这样,老人还在念着,要尽早回去把老房子收拾干净……

“山区留守的老人和儿童很多,村干部组织村民在应急避难场所避险,而一些有高血压、糖尿病等基础疾病的老人,只能通过直升机转运。”广东蓝天救援队负责本次救援的梯队队长胡承宇说。6月16日,他们的救援第一梯队到达梅州市蕉岭县,第二梯队于17日下午7点30分抵达平远县县城。在救援现场,5架直升机正时刻不停地进行转运工作,村子里还有许多受灾留守的老人,千百里之外,回不去的儿女们还在焦急等待他们平安的消息。

救援队员向灾区挺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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