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冬天,就想到豆腐。
江南人在冬天尤爱吃豆腐。
朱自清在《冬天》一文中写道:“是一小洋锅白煮豆腐,热腾腾的……嫩而滑,仿佛反穿的白狐大衣……围着桌子坐的是父亲跟我们哥儿三个,‘洋炉子’太高了,父亲得常常站起来……从氤氲的热气里伸进筷子,夹起豆腐,一一地放在我们的酱油碟里……”读着这段文字,身上也不由得暖和起来。
同为淮扬人的汪曾祺,笔下也有两道“看家”豆腐。
一味唤作“朱砂豆腐”,用高邮咸蛋的蛋黄和嫩豆腐拌在一起,蛋黄色如朱砂,豆腐白嫩似雪,红白相映,看着就令人胃口大开;另一味唤作“汪豆腐”,是高邮特产,汪曾祺在《豆腐》一文中介绍:“豆腐切成指甲盖大的小薄片,推入虾子酱油汤中,滚几开,勾薄芡,盛大碗中,浇一勺熟猪油,即得。”我很疑这是汪老的发明独创,这道菜的关键在于火候,有道是“心急吃不了汪豆腐”,听得锅中“咕嘟”一声响,汪豆腐又鲜美了一分。
几年前,我专门去高邮吃了一回汪豆腐,吃时不能用筷子夹,要用勺子舀,不要怕烫,趁热连汤带豆腐,一并送进嘴里。外面天寒地冻,我一边吃着汪豆腐,一边想象着汪先生坐在老屋中,吃罢豆腐坐在书房里,用文字著写天南地北美食的模样。不过,论起吃,苏南人更胜一筹。他们把秃黄油和豆腐炒在一起,做成的蟹粉豆腐鲜到掉眉毛,秒杀朱砂豆腐。
还有,吃货袁枚在《随园食单》里记载的“蒋侍郎豆腐”——“豆腐两面去皮,每块切成十六片,晾干,用猪油熬,清烟起才下豆腐……大虾米一百二十个”。无锡人把这道菜“借鉴”了去,研制出“镜箱豆腐”,即将猪肉、虾仁剁成馅,与鸡蛋液搅拌一起,镶嵌入“小箱豆腐”中,油煎至两面金黄,加高汤炖煮后,外观呈诱人的橘红色,内里馅心饱满,吃口细腻鲜美,因豆腐块形似镜箱盒,故曰“镜箱豆腐”。
在旧时的冬天,苏州的大户人家也喜欢吃镜箱豆腐,不过用料更为讲究,加入了火腿末、干贝松、香菇丁、笋丁、开洋丁作为馅心。金庸小说《射雕英雄传》里,黄蓉为了让洪七公传授郭靖武艺,特地做了一道拿手绝活“二十四桥明月夜”,即“先把一只火腿剖开,挖了廿四个圆孔,将豆腐削成廿四个小球分别放入孔内,扎住火腿再蒸,等到蒸熟,火腿的鲜味已全到了豆腐之中,火腿却弃去不食”,洪七公尝过后“大为倾倒,惊叹不已”。这道菜主料不过火腿、豆腐而已,难度在于“嫩豆腐触手即烂”,若非黄蓉身怀家传绝技“兰花拂穴手”,“十指灵巧轻柔,运劲若有若无”,将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是决然捏不出圆滚滚的豆腐小球的。这手功夫“精细艰难,实不亚于米粒刻字、雕核为舟”,堪称豆腐界的“天花板”,普通厨师是做不来的。
父亲说,我祖父在世时,曾做过这道火腿豆腐肴,先把火腿剖开,挖若干方孔,再将豆腐切成方块状,放入孔内,扎住火腿蒸,外形虽不如“二十四桥明月夜”那般惊艳,口感确是相差无几。
有一年冬天,我去浙西南小镇廿八都,点了一份当地特色“风炉豆腐”。农家店小二端一个红泥小火炉上桌,木炭暖暖烧着,炉上炖着一钵老豆腐。这里的豆腐之所以叫风炉仔豆腐,因为炖豆腐用的是泥制小火炉,当地人唤作“风炉仔”。
只见泥炉中搁着红炭,安放上陶锅,用文火慢炖,方能慢慢入味。耐下性子静候着,等锅热了,气泡渐渐冒上来,豆腐在翻滚的汤里跃动,一点一点将被排骨、冬笋浸透的汤汁吸了个饱。这时,夹起一块豆腐,不要怕烫,所谓“一烫抵三鲜”,且老豆腐更有嚼劲,还自带一股炭烧的烟熏香,风味却是独一无二,这便是所谓的“泥炉不上火,陶锅不走味”。
冬天的清晨,家乡人习惯喝上一碗热吹潽烫的豆腐脑。记得若干年前,学校门口新出了一个豆腐脑摊,摊主是一位年逾古稀的阿婆,每天大清老早,她推着一辆三轮车,车上置着一个木桶,边上一溜摆着各种调料罐,有客来买,她揭开木桶盖子,一手取出一只瓷碗,一手抄起一把长柄勺子,那勺子边缘很薄,中间却很厚实,探入木桶,舀起满当当一勺豆腐脑,轻轻扭转勺柄,白花花的豆腐脑儿滑落碗里,撒上榨菜碎、虾皮干、香菜等辅料,淋酱油、香油、辣椒油……整个过程行云流水。
“小心烫,小姑娘!”阿婆贴心地叮咛,我小心翼翼接过豆腐花碗,生怕一不小心把它摇晃得散架,用调羹轻取一勺,送入口中,豆腐脑嫩滑无比、虾皮鲜香、榨菜脆爽……身上的寒意瞬时也驱散了。
这大概是我吃过最好吃的豆腐脑,豆花火候恰到好处,配料新鲜,量加得很足。
参加工作后,我经常去外地出差,在街头巷尾看到卖豆腐脑的摊子,总会坐下来吃上一碗。这些年吃过很多碗豆腐脑,却再也找不到当年的味道,它消逝在时光中,鲜活在回忆里,有时候分不清怀念的是曾经的吃食,还是过去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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